宋芊馳 陳晨
[摘? 要] 中國科幻小說系列《三體》講述了地球文明和三體文明間幾個世紀的交流沖突歷程,是一部典型的硬科幻作品,小說深入探討了人類的歷史、文化、信仰等問題。自從《三體1:地球往事》在二〇一五年獲得雨果獎后,小說風靡海內外。目前,國內對這部作品的研究主要從作品本身的文化內涵或海外傳播層面出發,本文主要從接受美學的角度,以文本細讀的方法,結合接受美學重要的兩個理論“召喚結構”和“期待視野”,對《三體》進行解讀,并總結其在海內外大受歡迎的原因,以期為今后中國科幻小說的發展提供一些啟示。
[關鍵詞] 《三體》? 接受美學? 召喚結構? 期待視野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11-0007-04
《三體》主要講述了地球與外星三體文明之間的聯系和沖突。故事發生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紅岸基地借助雷達信號發現了三體文明的存在,并與其建立了聯系,然而,人類和三體人之間的接觸并不順利,兩個文明之間的沖突逐漸升級,最終演變成了一場宏大的宇宙戰爭。小說以獨特的視角和想象力,展現了科技、哲學、文化等方面的深度思考,探討了人類文明、人性、宇宙等諸多主題。
文學作品的接受和傳播是一個復雜的過程,既包括文學作品本身的創作和表達,也包括讀者的閱讀、理解和評價。劉慈欣的長篇系列科幻小說《三體》在國內外都獲得了巨大成功,不僅因為小說本身的精彩和其中蘊含的獨特思想內涵,更因為作品在傳播過程中,與各地文化、歷史、社會和意識形態等多重因素進行了相互作用。因此,探討《三體》在傳播層面上成功的原因,不僅需要考察作品本身的文學價值和審美特點,也需要關注作品與讀者之間的相互作用和作品被接受過程中的各種因素。
一、接受美學簡述:作品的意義由讀者生成
接受美學是文學理論研究中的一個重要流派,誕生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后期的聯邦德國。它的創立使傳統文學研究的范式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此后學界將文學研究的重點從作家和作品轉移到了讀者身上。
接受美學認為,文學作品的意義并不取決于作者的意圖,也不是隱藏在文本中的,而是在讀者的閱讀過程中生成的。文本只是一個啟示讀者自主思考和闡釋的媒介,讀者被賦予了一個非常積極、主動和重要的位置,文學作品的意義實現依賴讀者的閱讀活動。因此,文學的歷史應該是接受的歷史。這一理論開創了一種全新的文學研究方法,使人們能夠更好地理解和解釋文學作品的意義。
“召喚結構”是接受美學領域的一個重要概念,在文學作品中,作家通過語言、情節、人物等手段設置了一些懸而未決的情節、問題、疑慮等,這些被設置的元素就構成了召喚結構。接受美學認為,作品的意義是由讀者參與生成的,小說中存在的各種類型的召喚結構引導著讀者自己去填補,作品的價值和意義也因此被不斷豐富。
在接受美學的研究中,“期待視野”也是一個重要的概念,指的是讀者在接受文學作品時的期待和假設,這些期待和假設會影響讀者對作品的理解和解釋。具體來說,期待視野包括兩個方面:讀者對作品的預設期待和作品自身創造的期待。讀者的預設期待是指讀者在接受文學作品之前,對該作品的主題、情節、風格、語言、結構等方面的預設期待。這些期待可能基于讀者以往的閱讀經驗、文化背景、社會環境等。作品自身創造的期待則是指在閱讀過程中,作品通過語言、結構、情節等方面所創造的期待,這些期待是在與讀者的預設期待的互動中產生的。
期待視野的概念強調了讀者在接受文學作品時積極主動的作用,認為讀者不是被動地接受作品,而是在閱讀過程中主動地構建作品的意義。因此,期待視野成為接受美學研究中一個重要的研究對象,有助于人們更好地理解讀者與作品之間的關系以及作品意義的生成過程。
二、《三體》中的召喚結構:宏大而浪漫的科幻美學
1.情節的“空白”與“空缺”
文本通過結構設置“空白”是召喚結構的一種基本形式。在《三體》中,劉慈欣多次運用情節線索突然中斷的方法,阻斷了讀者的審美體驗,呼喚讀者做出某種反應和思考,讓讀者在接受的過程中產生一種緊張感和不確定感,從而引導讀者進入作品的世界中。
《三體》三部曲由《三體1:地球往事》《三體2:黑暗森林》《三體3:死神永生》組成,《三體1:地球往事》的故事發生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由于父親在“文革”期間受到迫害,物理學家葉文潔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反人類情緒,在與三體世界的對話中,她選擇回應地外文明,將地球暴露在極大的危險中。這是葉文潔這個角色在《三體1:地球往事》中的主要故事線,也是整個故事的開端。然而,劉慈欣并沒有選擇將這段情節通過時間順序流暢地展示出來,而是在其中不斷插入現代的故事。《三體1:地球往事》的第三章敘述了葉文潔初進紅岸基地的情節,然而第四章卻陡然轉入了三十八年后的二十一世紀,到了第十二章,才又開始交代葉文潔的故事。如果說最開始的情景和時代的轉換讓讀者有種“情節脫臼”的挫敗和茫然,然而繼續讀下去,讀者了解到葉文潔過去的故事和如今的軍事緊急狀況的關聯,就會開始猜想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在紅岸基地發生的故事。每當故事情節轉換,主題就會跟著轉換,當之前的主題“落入旁側的、主題空缺的地位”[1]時,這樣的空缺往往只能通過讀者填補,因此,“運用敏捷的想象協調小說中主次情節之間的相關性,才有可能突破‘空白之障礙,領略情節設計的迂回之美” [2]。
這樣利用章節設置進行情景的突兀轉變的手法在《三體1:地球往事》中屢見不鮮,這樣的空白與空缺變換了讀者介入的角度和結構,因而“迫使讀者填充結構,由此產生審美對象”[1]。
2.“否定”帶來的思索
伊瑟爾認為,“優秀文學的特點在于特殊因素的否定和對不可系統闡述卻蘊含于本文之中的‘意義的必然追索” [1]。跳出讀者期待的否定結構會使讀者更深入思考作者想要表達的主題,從而使讀者從期待中擺脫出來,超越自己的世界,而由否定所闡發出來的更深層的哲理思考則大大豐富了文本的意義和內涵,因此,“否定的性質是文學價值的決定因素” [1]。
科幻小說的價值除了提供讀者一種對科技和未來的宏大想象以外,更重要的是作者在科幻背景下對人類文明、人性等諸多哲理問題的思考。科幻作品中的“否定”體現在文本中,通常是通過作者的刻意安排和構思來實現的,這種否定可以是對政治、道德、文化等方面的批判,也可以是對人性、生命、自由等方面的思考和探索。在《三體》中,羅輯為了拯救人類策劃了黑暗森林計劃,幾乎奉獻了自己的全部,他的計劃成功對三體世界產生威懾,給人類帶來了幾十年的和平,然而“人類不感謝羅輯” [3]。羅輯提出的這個計劃是將三體文明和地球文明放在了風險對等的地位,如果三體艦隊貿然對地球發動攻擊,那么兩個文明的坐標都會暴露在宇宙其他高級文明的視野里,黑暗森林計劃是在三體文明的科技遠超地球文明的絕境下策劃的一種玉石俱焚的威懾,也是羅輯當時唯一能想到的拯救人類的辦法,然而當羅輯與下一屆執劍人程心交接時,“沒有誰對羅輯五十四年的工作說過一句感謝的話……交接過程在沒有羅輯參與的情況下預演過多次,沒有表達感謝的安排”[3]。
如果說這個情節是跳出讀者期待的第一個否定結構,也已經給足讀者深思的空間了,然而緊隨其后的情節則是第二個否定結構:程心在接過“劍柄”,即將開始自己準備了一生的執劍人生涯時,三體世界針對地球的打擊來臨了。三體文明對程心和羅輯做過人格分析,篤定程心按下按鈕的概率極低,因此在她“執劍”的那一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攻擊,然而諷刺的是,此前程心順利通過了執劍人的競選,可以說她是民心所向的選擇。這段情節連續使用了兩個否定結構,將故事推向高潮,這種方式要求讀者進行更深入的思考。而這樣的情節設置在劉慈欣的作品中并不鮮見,例如在《流浪地球》中,人類不相信太陽真的會熄滅,而為了拯救人類,夜以繼日工作的科學家被集體流放,當冰原的嚴寒像尖刀一樣刺進科學家的身體時,太陽氦閃爆發,人類文明的末日來臨了。
伊瑟爾極度推崇文學本文的否定性,他認為,否定性是表現與接受中的一種調節,否定性幫助人們從現有的觀念和生活中擺脫出來,從而使人們能夠汲取和接受許多不同的觀點,因此“否定性可以稱為文學本文的基本結構”[1]。在上文列舉的幾個否定結構中,如果讀者閱讀后能對人性產生一些思考,那么“否定性”的意義也就達到了。
三、中西文化背景下讀者期待視野的開拓
1.基于歐美科幻傳統的框架:硬科幻與烏托邦
《三體》海內外的傳播過程中,讀者的文化背景、閱讀習慣和審美偏好等因素都會對作品的接受和理解產生影響,而作品本身也在不同的文化背景和歷史背景下呈現出不同的意義和價值。
從文本本身來看,《三體》屬于典型的硬科幻文學。硬科幻是科幻小說的一種流派,強調科學準確性和科學細節的真實性,通常包含嚴格的科學和技術元素,力求科學設定合理且符合現有的科學理論和實踐。硬科幻在歐美科幻文壇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1895年赫伯特·喬治·威爾斯的《時間機器》,此后,阿西莫夫的《銀河帝國》、阿瑟·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游》都是典型的硬科幻作品,隨著人類科技的發展和對宇宙探索的深入,硬科幻越來越受到讀者追捧。《三體》中,從應用物理領域的名詞“納米材料”“VR裝具”,到理論物理中的“三體問題”“熵增”“低維展開”“二向箔”等,都是基于現代科學的合理設定,此外,《三體》中還有不少基于故事中的社會背景創造的社會學名詞,如“宇宙社會學”“黑暗森林理論”“猜疑鏈”等。這樣想象宏大而又相對嚴謹的科幻作品很對海外科幻讀者的胃口,對中國的科幻讀者來說,更是一場拓寬現有期待視野的盛宴。
“烏托邦”表示一種美好的社會愿景,從托馬斯·莫爾發表《烏托邦》這部論述空想社會主義的作品以來,烏托邦就在以架空世界為背景的小說中被頻頻描述出來,世界科幻文壇中的烏托邦敘事也屢見不鮮,甚至衍生出了反烏托邦敘事,科幻小說“最終也只能在烏托邦與反烏托邦的視野之間進行創作”[4],這種對未來理想世界的暢想和對科技高度發達帶來的社會倫理問題的擔憂幾乎是科幻小說的永恒主題。《三體》中的烏托邦敘事幾乎貫穿了后兩部作品的始終。在威懾紀元開始以前,羅輯從睡眠艙中蘇醒,看到了人類科技極度發達的未來世界,讀者借羅輯之眼,看到的是一個清潔美麗、每個人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得到極大滿足的烏托邦,然而服務人類的機器人被病毒攻擊時,人類幾乎毫無還手之力,況且虎視眈眈的三體文明更是懸在人類頭頂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給這個美麗的世界蒙上了一層陰影,后文中,程心等人在“小宇宙”中田園牧歌般的無憂生活也是理想社會的縮影。這樣的情節設置對非常熟悉烏托邦敘事的科幻讀者來說是很易于接受的,很好地滿足了讀者的預設期待。
2.中國傳統哲學的文化內核
劉慈欣在法國南方書編出版社(Actes Sud)的采訪中表示,他閱讀過很多歐美科幻作品,并自謙說自己的所有小說都是“對著名科幻作家阿瑟·克拉克的拙劣模仿”[5],但作為一個中國作家,他的作品風格明顯體現出中國傳統哲學的內涵。
儒家思想強調個人與集體的關系以及個體責任的重要性。首先,在小說中,羅輯、章北海、云天明等人物展現了儒家理念中的“群己之辯”和“仁愛”的精神,他們在人類面臨危機的關鍵時刻,展現出極度的冷靜自持和奉獻主義精神,彰顯出中國古代理想君子的非凡氣度。其次,小說還體現了儒家思想中重視社會團結和共同責任的觀點。人類在面對外部威脅時,展現了高度的團結和一致對外的姿態。這種團結和責任感與中國傳統的“大一統”和“和而不同”的觀念相呼應,體現了中國傳統思想中重視社會和諧與共同進步的思想。再次,小說中還涉及中國傳統哲學中關于天人關系的思考,小說通過對“三體文明”“二向箔打擊”的描述,探討了人類在面對自然和超自然力量時的無奈與無力感,“小宇宙”中男耕女織、田園牧歌式的烏托邦也是中國人骨子里對土地的依賴和眷戀的體現。此外,《三體》多次出現多數人民主暴政的情節,在古希臘時期,蘇格拉底和柏拉圖便對民主制度提出了多數人暴政的擔憂。二〇〇八年經濟危機以來,西方民主制度的缺陷不斷暴露,這個問題在西方社會受到廣泛關注,在這樣的背景下,劉慈欣在《三體》中設置了這樣的情節,體現出與西方完全不同的中國式的擔憂,也“似乎是對西方民主制度發起的挑戰”[6],引發了海外讀者深思。
對于中國本土讀者來說,《三體》的精神內核給人一種厚重的親切感,符合在中國文化背景下長大的本土讀者的預設期待,而硬科幻的構架又拓展了讀者的思維和想象能力,擴充了讀者的期待視野。這樣的敘事對海外讀者來說也是很新鮮的,有助于他們了解和理解中國文化和社會現實。
四、結語
本文從接受美學的角度對中國科幻作品《三體》進行了解讀,并利用文本細讀方法,結合接受美學的兩個重要理論“召喚結構”和“期待視野”對作品進行了剖析。《三體》之所以在海內外廣受歡迎,除了作品本身的文化內涵以外,還和讀者的接受過程密不可分。其寫作技巧及方式給中國科幻小說提供了一些重要的啟示和參考。
參考文獻
[1]? ? 姚斯,霍拉勃.接受美學與接受理論[M].周寧,金元浦,譯.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
[2]? ?汪小玲,許婷芳.《愛達或愛欲》中“空白”的接受美學批評[J].外語研究,2018(1).
[3]? ?劉慈欣.三體3:死神永生[M].重慶:重慶出版社,2010.
[4]? ? 蘇恩文.科幻小說變形記[M].丁素萍,李靖民,李靜瀅,譯.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1.
[5]? ?Ledit G.Liu Cixin:La SF dispose dun important soutien officiel en Chine[EB/OL].(2018-05-21).https://usbeketrica.com/fr/article/liu-cixin-la-sf-dispose-d-un-important-soutien-officiel-en-chine.
[6]? ?宋明煒,汪曉慧.在“世界”中的中國科幻小說——科幻作為一種全球文類,及其成為世界文學的可能與問題[J].中國比較文學,2022(2).
(責任編輯 陸曉璇)
作者簡介:宋芊馳,伊犁師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陳? ? 晨,南京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在讀,伊犁師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