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推拿》作為畢飛宇的代表作,一直以來受到廣大研究者的關注。因以黑暗世界中的盲人作為描寫對象,小說必須采取精巧的敘事手法,才能展示特別的人物生活。小說從日常敘事的心靈化、古典特質的結構安排和敘述者的在場三個角度建構敘事模式,使文本具有了別樣的美學特質。
[關鍵詞] 《推拿》? 心靈? 結構? 敘述者
[中圖分類號] I107.4? ? ? [文獻標識碼] A
《推拿》是當代小說家畢飛宇于2008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小說聚焦盲人的日常生活,塑造了多樣的盲人形象,給予社會邊緣群體溫情的關注。自《推拿》獲得第八屆茅盾文學獎以來,學界對其關注越來越多,研究角度也日趨多樣化,如人物形象的塑造、尊嚴主題的表達、語言風格的分析等。本文則主要著眼于小說的敘事特征,從敘事的角度來研究文本的藝術風格,小說的敘事藝術與文本的內容、主題緊密相連,兩者相輔相成共同構成了《推拿》的美學特征。
一、“法心靈”的日常化敘事
王春林用“法心靈的現實主義”來評價畢飛宇的《推拿》,認為在畢飛宇的小說中,“敘述與文本中人物的日常心理流動過程達到了高度的契合,以至于你簡直都辨不清還有生活場景,還有各種客觀物事的存在……我們所能看到的只有兩個字——‘心靈”。[1]以人物心靈世界來建構小說是《推拿》的敘事特征之一。縱觀《推拿》的小說文本,沒有傳奇性的故事情節、史詩性的結構安排,也沒有激烈的沖突對抗、復雜的人物關系,人物的心靈世界成為畢飛宇重點刻畫的內容。作為社會集體中的“他者”,雙目失明的盲人更容易將感知重心轉移至內部的心靈世界。這種遷移使他們有了較之健全人更為纖細敏感的內心世界。盲人的心理世界是畢飛宇呈現盲人世界的樞紐,這種“心靈敘事”也由此成為《推拿》的敘事特征之一。
與單純心理描寫不同,《推拿》對心靈世界的描繪是以主人公日常生活為中心展開的,將日常生活與心靈體驗融為一體。盲人因生理的殘疾,日常生活范圍極度有限且相對單調。在小說中,盲人們的主要活動場域在沙宗琪推拿中心,例如,王大夫與小孔是推拿中心的情侶,因為二人住在公共宿舍而無獨處空間,所以溝通不暢,容易吵架。王大夫的下鋪小馬,因為時常見到小孔而對小孔暗生情愫,而小孔因大家的打趣又羞于與王大夫接觸,從而把自己的情欲發泄到小馬身上。王大夫見狀心里想小孔哪是來看他的,分明是來看小馬的,心里是“無法言說的酸楚”。[2]小孔十分委屈:“對王大夫的不高興很不高興。你還不高興了!你知道我心里的感受嗎?你憑什么不高興?”[2]小馬心里也不好受,卻又不敢表現出來。這是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三兩句話就可以說清楚,但敘述者卻花了大量的篇幅來細致描繪事件中各人物的心理變化,王大夫從生氣到歉疚,小孔從委屈生氣到釋懷,小馬一直對二人覺得抱歉。對健全人來說,內心的不滿經常以語言的方式直接表達出來,盲人們卻因為對世界有深深的不安全感而時常將自己的“話語”放在心里。敘述者深諳盲人的心理特點,在敘述時以人物心理脈絡為經,人物日常生活做緯,編織起獨屬于盲人的敘事網絡。
《推拿》中還有一些特殊片段是完全由主人公的心靈活動組成的。在第九章中,作者用大量筆墨描寫了小馬一個人的時候在想什么:“可不可以把時間打開呢?誰規定不能打開的呢?小馬當即就做了一個新鮮的嘗試,它假定時間是一條豎立的直線,咔嚓一下,他就往上挪一步,以此類推。小馬開始往上爬了。——事實很快就證明了,并沒有什么東西可以阻擋小馬。兩個小時過去了,整整兩個小時過去了,小馬始終都沒有回頭的意思。但小馬突然意識到了,他清醒地意識到了,他已經來到了高不可攀的高空。他在云端。這個發現嚇出了小馬一身的冷汗,他興奮而又驚悚,主要是恐高。”[2]小馬是一個后天盲人,因為車禍喪失了視力,后天盲人與先天盲人并不相同,因為見過光明,所以突如其來的黑暗更不能讓人接受。小馬內心深深地抗拒外部世界,不愛與人交流,但小馬有自己的世界,他的世界就是與時間游戲。小說中大量關于小馬內心活動的描寫使敘事節奏變慢,這是與小馬生活狀態密切相連的。小馬的生活節奏就是如此,表面上時間在緩慢流動,內在卻有深邃思考。敘事變得緩慢,但深度被拉高,人物心靈也在文字張力中被凸顯出來,敘事節奏與人物心靈同構。
普通人對盲人總是充滿窺伺心理,更多關注于他們“異于”常人的地方。“盲人的人生有點類似于因特網絡里頭的人生,在健全人需要的時候,一個點擊,盲人具體起來了;健全人一關機,盲人就自然而然地走進了虛擬空間。……面對盲人,社會更像一個瞎子,盲人始終在盲區里頭。”[2]畢飛宇用《推拿》揭開大眾的盲區,另辟蹊徑,書寫盲人的日常生活,以平等向內的眼光觀照盲人,同時向縱深處開掘,揭示盲人內心的痛苦、掙扎與愛欲。作家用溫情的筆墨寫出盲人的心靈世界。
二、古典化的結構安排
在《推拿》中,畢飛宇采用類似中國古典小說的“綴段式”結構,最大限度地描繪每一位人物的生活,使人物主體性得到彰顯,最終形成一幅日常群像圖。蒲安迪在《中國敘事學》中將中國傳統小說的結構概括為“綴段式”:與西方傳統敘事在結構安排中追求時間上的連貫不同,中國傳統敘事小說以“事”來界定敘事單元,再將一段段的小單元組合成長篇小說。“一方面它把人生的經驗流截成一個個小段,另一方面又把一段段單元性的人生經驗組合連貫起來,營造出經驗流的感覺。”[3]《水滸傳》作為四大名著之一,是古典小說的高峰,其結構自然也具有“綴段”的性質。有些漢學家對《水滸傳》結構感到不滿,例如羅溥洛在其主編的《美國學者論中國文化》中寫道:“108位英雄好漢在一系列亂糟糟的互不相干的故事情節中上了梁山。”[4]但其實《水滸傳》的結構安排有其獨特之處:前七十回分別介紹各位英雄,如三到八回主要講魯智深的事跡、七到十二回主要講林沖的故事;后三十回則分為幾個結構單元,將各位英雄聚集在一起,講述他們接受招安之后的征戰事件。一百單八將的故事看似毫不相關,但都受文本中心思想統協,形散意連。《推拿》采用了類似的結構,呈現一種前半部分以人物為主而后半部分轉向以事件為主的文本結構,這種處理方式也讓《推拿》在文本架構上具有了中國傳統小說的表征。
人物是《推拿》敘述展開的重點,小說除引言和尾聲外每章都以人物姓名命名,例如第一章王大夫、第二章沙復明等,每一章主要講述一位人物的故事,頗有紀傳體的韻味。王大夫是小說中第一位正式出場的人物,作者在第二章中用倒敘的手法詳細介紹了王大夫家庭、工作、愛情等各個方面,將王大夫過去經歷以及他因何來推拿中心交代清楚。不僅是王大夫,小說中基本所有人物都有屬于自己的故事線,在寫到一位人物時,作者總是以類似為人物立傳的方式將人物的背景寫出來,勾勒出人物活動的時間線。各個人物的出場背景雖有不同,但大家都匯集于沙宗琪推拿中心。推拿中心類似水泊梁山,成為人物聚集之處并將人物串聯起來。在小說的前半部分,各色人物分別登場,人物之間的事件類似于平行發展,交集不多。在小說后半部分,出現了三次中心事件:羊肉事件、捐款風波、夜宴,將小說中的主要人物聯系在了一起,使人物之間產生了交集,并促使小說的進程發生了變化,形成了小說的整體結構。最先出現的羊肉事件在小說的中間部分,推拿中心的前臺高唯不滿廚娘金大姐經常多給另一位前臺杜莉羊肉,在一日午飯中,趁眾人都在,將這件事捅了出來。此時小說中所有重要人物均已出現過,這件事情的發生也讓沙復明、張宗琪、張一光、小馬之間的關系緊張了起來。這是小說中出現的第一個轉折點,從這件事發生之后,作家將筆墨更多地放在了描繪多個人物的事件上。比如在羊肉事件發生以后小說章節的題目變成了以多個人物為主,如“金嫣、小孔和泰來、王大夫”“沙復明和張宗琪”等。在后半部分,由于小說結構走向的變更,集體事件成為敘述的著力點。捐款風波和夜宴這兩場發生在小說尾部,且由都紅出走而相連的中心事件將故事走向推向頂點。在這兩場事件中,除了已出走的季婷婷和小馬,所有人物全部“返場”,在捐款風波中人物的矛盾被暴露至極并在夜宴的吐血中消散。由此可見,在三場中心事件中,小說內部的人物被情節壓縮在一起,并隨著時間的流動而趨向破裂,小說的結構也在這三場事件中歸于統一。
畢飛宇初登文壇時,作品有明顯的先鋒性,不論是文本的情節還是結構都明顯具有西方現代派的痕跡,21世紀以來,他的創作轉向樸素的現實主義,呈現日常生活的肌理,關注普通人的處境。《推拿》作為畢飛宇轉型后具有代表性的長篇小說之一,在結構上顯現出向古典性的復歸。小說師法《水滸傳》的結構,前半部分以講述人物故事為重,描繪盲人不同的生活體驗,突出每位盲人的獨特性;后半部分以事件為重,講述盲人如何在群體中生活,展現盲人獨特的社交智慧。這樣的結構安排使小說時間空間化,形成“綴段”的結構特征,同時彰顯作家“以人為本”的創作導向,在日常敘述的統領下,推拿中心每一位人物都有自己的故事和性格,最終在中心事件中形成一幅盲人的生活群像圖。
三、敘述者的干預
趙毅衡在《比較敘述學導論》中將敘事的主體分為三層:人物、敘述者、隱含作者。敘述者作為連接現實世界與文學世界的中介在敘述過程中并不自由,因為他要負責故事的講述。但有時,敘述者也想表達自己,“他要描寫自己,只有兩個方法,一是讓自己作為一個人物出現在敘述中,這就是現身式敘述者兼人物,例如《祝福》中有不少地方寫‘我的心理活動;二是借對敘述中的人和事的評論間接地顯示自己的思想,例如《阿Q正傳》”。[5]在《推拿》中,敘述者處于隱身狀態,并未明確提到是誰在講述這個故事。但敘述者卻時常借助評論小說中的人或事“現身”,也就是對敘事進程進行干預。“干預可以有兩種,對敘述形式的干預可以稱為指點干預,對敘述內容進行的干預可以稱為評論干預。”[5]指點干預在中國古典的小說中很常見,中國古典小說從說書發展而來,小說中時常虛擬有說書人與聽眾的存在,于是在小說中時常有“且聽下回分解”“你道如何”“只見……”之類的指點干預存在。評論干預是指敘述者出現對他所敘述的事情進行評價。《推拿》中既有指點干預的存在,又有評論干預的存在。
在小說開頭的引言中,作者先介紹了一下何為推拿,“如果得不到有效的控制和理療,天長日久,被粘連的纖維就會鈣化。一鈣化就麻煩了。你想啊,肌肉都鈣化了,哪里還能有彈性?”[2]這里的“你想啊,肌肉都鈣化了,哪里還能有彈性”是敘述者與受述者的直接對話,目的是讓受述者注意到此處細節,揭示出推拿的作用:放松人體肌肉。在現代小說中,指點干預的運用已經非常罕見,大部分小說都使用評論干預。評論干預分為解釋性和評價性兩種。在第二章中,在講到小孔摳門時,有這樣一段話解釋為什么盲人一定要花錢打點前臺:“前臺的眼睛要是盯上你了,你的世界里到處都是明晃晃的眼睛,你還怎么活?怎么才能捋捋順呢?很簡單,一個字,塞。塞什么?一個字,錢。”[2]這一段話,明顯不是成熟穩重的王大夫所講的話,是敘述者在小說中現身,為受述者解釋盲人世界的生活規則。這是解釋性的評論干預。
在《推拿》中,最多也是最重要的還是評價性評論。敘述都紅在特殊學校的經歷時,敘述者發表了一段對于特殊教育的看法:“特殊教育一定要給自己找麻煩,做自己不能做的事情。比方說,聾啞人唱歌,比方說,肢體殘疾的人跳舞,比方說,有智力障礙的人搞發明,這才能體現出學校與教育的神奇。一句話,一個殘疾人,只有通過千辛萬苦,上刀山、下火海,做——并做好——他不方便、不能做的事情,才具備直指人心、感動時代、震撼社會的力量。”[2]這段話的出現打斷了原本的敘事語流,敘述者強勢現身諷刺特殊教育的“特殊”。都紅從小就具有音樂天賦,她本想唱歌,但老師一定要讓她彈鋼琴,因為盲人唱歌不算稀奇,但彈琴可就困難多了。敘述者對于這種不尊重盲人、消費盲人苦難的做法持厭惡的態度,所以忍不住現身發表自己的評論,對這種行為表示否定。
在小說中,敘述者始終處于在場狀態,大到社會對于盲人的不公,小到人與人之間的摩擦,敘述者總是要發表一番自己的評價。敘述者聲音不停地出現不僅增強了文本的思辨性,形成了獨特的藝術風格,而且清晰地表達了敘述者的價值取向——尊重盲人的尊嚴。這也是《推拿》采用評論干預的重要目的之一,正是敘述主體有強烈的表達意愿,敘述者才會不斷進行評論干預。敘述者是人物與隱含作者之間的橋梁,三者的價值取向有時相悖,有時是一致的。在《推拿》中人物、隱含作者與敘述者都肯定盲人對尊嚴的追求。小說中出現的每一位盲人,都有自己的尊嚴。以王大夫為例,他雖然討厭社會對盲人隱藏的歧視,但他仍然對自己的生活負責,并且當他的弟弟欠錢不還時,他還割肉為弟弟還錢。這種近乎變態般的情誼下,是盲人對取得他人價值認同的高度渴望,哪怕犧牲自己的身體,也要證明自己完全有能力像正常人一樣保護自己的親人,得到他人的尊重。畢飛宇在談到本書的創作目的時,直言自己是想要表達人的尊嚴這一普世話題,關注盲人這一特殊群體也正是看到了殘疾人身上對尊嚴的格外渴望,以及社會對殘疾人的消費。“我的許多小說其實都是我的發言稿,在許多問題上,我是一個渴望發言的人。”[2]敘述主體的一致性,使小說主題表達清晰,“《推拿》書寫的是日常的陽光,日常的嚴峻,日常的美好,日常的尊嚴”。[6]在此,敘述者的干預一方面構成主題表達的一部分,另一方面也正是因為敘述主體有強烈表達主題的愿望,敘述者才會作為代言人頻繁地發表自己的觀點。同時,敘述者的干預也突破了文本的束縛,直接與讀者對話傳達自己的思想,引導讀者提升自己的感情,不但顯示出敘述者對敘事流的掌控力,而且使小說的哲理性和感染力增強,擴展了文本的思想內蘊。
四、結語
盲人生活在黑暗的世界中,在健全人的社會中,盲人似乎變成了符號,一種需要彰顯社會正能量的符號,沒有人在意盲人是如何在黑暗中生存的。畢飛宇的《推拿》以溫情的關懷描寫了一群盲人的日常生活,揭示了盲人的生活圖景。為了更好地描寫盲人生活,畢飛宇在敘事中將心靈描寫與日常描寫相交織,寫出盲人幽微的內心世界,拓寬了敘事的深度;在結構安排中,作家使用具有古典意味的結構安排,最大限度地描寫每一位盲人的生活,形成一幅群像圖;在行文中,敘述者的干預使作品的主題統一又突出。社會在日新月異地發展,關注并且尊重少數群體,是社會進步的標志,《推拿》為人們提供了這樣的范例。
參 考 文 獻
[1]? ?王春林.“法心靈”的日常化敘事——讀《推拿》兼及畢飛宇小說的文體特征[J].揚子江評論,2008(6).
[2]? ? ?畢飛宇.推拿[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3]? ?浦安迪.中國敘事學(第2版)[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
[4]? ?羅溥洛.美國學者論中國文化[M].包偉民,陳曉燕,譯.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4.
[5]? ?趙毅衡.當說者被說的時候:比較敘述學導論[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3.
[6]? ? 張莉.日常的尊嚴——畢飛宇《推拿》的敘事倫理[J].文藝爭鳴,2008(12).
(責任編輯 陸曉璇)
作者簡介:李欣珂,西北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