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

日本年輕人最近也熱衷于“中醫”養生。他們的“中醫”實際上叫作“漢方”,只不過與中醫同源。
在日本,購買漢方藥的原本主要是一些患慢性病的老年人,近年來,漢方藥的購買者平均年齡逐年下降。津村制藥占據日本處方漢方藥80%以上市場份額,是日本最大的漢方藥企。這家公司一名負責人向日媒表示:“如今已成為非處方漢方藥的主打產品,除了傳統的60歲以上人群外,還吸引了新的需求,尤其是40多歲人群的需求。”
為了讓更多人能夠接受苦澀的漢方藥,日本人絞盡腦汁,想出很多服用藥劑的方式。商家不僅把藥劑打成粉末或制作成顆粒,還會將藥粉裹在糯米紙中,甚至會推薦消費者搭配果凍服用,這都是為了讓一般人更容易接受這種傳統的治療方式。
國人見此景象感受復雜,一些人趕時髦也沖去日本搶購漢方藥,另一些人則擔憂本土的中藥是否要被日本漢方搶風頭。但日本的藥企同樣也在擔憂,中國藥材價格的上漲會不會讓他們最終無藥可賣。

日本醫師正在講解漢方知識
漢方藥的廣告頻頻出現在社交媒體上,吸引了年輕人和外國游客去藥店購買。根據日本民間調查,2022年銷售額增長最快的產品是針對干咳和支氣管炎的“麥門冬湯”。
其他廣受歡迎的漢方藥針對的也大多是西醫不太能照顧到的癥狀,比如浮腫、頭暈目眩、宿醉、肩酸等。不管什么疑難雜癥,幾乎都能找到對應的漢方成藥。
最近數年,很多人因惡劣變化產生倦怠、頭痛等身體失調的癥狀。這些癥狀難以描述,日本人統統稱為“氣象病”。這在西醫眼里,可能根本算不上需要治療的疾病,可是落在病人身上卻是一種折磨。越來越多人,開始購買針對氣象病的“五苓散”。
實際上,這幾年日本全民對于漢方藥的需求都有了大幅增長。日本一家大型藥企的代表說,新冠疫情以來,越來越多家庭開始常備漢方藥來調理身體。有很多人用漢方藥治療慢性病,幾天的分量已經無法滿足需求,商家必須能夠提供10—20天份的大容量商品。
短短5年間,漢方藥的市場規模逐漸擴大。根據日本一家市場調研公司的數據,2022年日本的非處方漢方實體店銷售總額為638億日元(約合人民幣31.76億元),與2017年相比增長了16.6%?;ヂ摼W上的銷售額則直接翻了一番,增加到116億日元(約合人民幣5.77億元)。


針對氣象病的五苓散(左)與含有漢方食材的巧克力

在日本頗為流行的中藥材麥門冬
漢方咸蛋黃、漢方芋泥、漢方咖啡、漢方奶茶等等,任何美食皆可漢方。
需求量的增加刺激了漢方藥價格的上漲。從2017年到2022年,非處方漢方藥的平均單價在這5年上漲了近13.7%,從1488日元上漲到1692日元。在電商領域,這一數字增長了17%,從1950日元漲到2281日元。
值得注意的是,漢方處方藥就像任何其他處方藥,除非醫生許可,任何人都無法買到。日本藥妝店里買的“漢方藥”與處方藥相比有效成分含量更低,藥效更緩慢,即使看作安慰劑也一點不過分。
療效上的損失并不會影響人們的購買熱情。漢方主打的是調養身體,也就是從整體改善身體的平衡。消費者相信,只要商品與漢方沾邊,多少都會發揮養生功效。日本的商家甚至會把藥材放進食品或飲料中,漢方咸蛋黃、漢方芋泥、漢方咖啡、漢方奶茶等等,任何美食皆可漢方。
日本從1990年代起開始流行“醫食同源”,也就是中醫的“食藥同源”,本意是藥物和食物之間本來就沒有清晰的界限。很多藥材本來就是食物,但這個觀念在日本并非醫學界的主張,而是商業上的噱頭。商家在食物中添加藥材,吸引那些信奉養生的消費者,這已經完全偏離了“醫食同源”的本意。
今年2月,“Watashi漢方”公司還在網上限期售賣含有漢方食材的巧克力。這家公司賣巧克力的手段簡直就像在開藥,消費者要先在專用網站上回答身體情況和常見癥狀之后,商家才會推薦適合消費者體質的產品,“對癥下巧克力”。巧克力商品一共有5種,添加了大棗、山楂、生姜等漢方食材。消費者要回答的問題則有9個,包括“感覺精神壓力有多大”“肩頸酸痛程度有多大”等等?!癢atashi漢方”主要經營電商業務,服務群體以30至40多歲女性為主,注冊人數達到約10萬。
不過,在巧克力中添加藥材并非這家公司的獨創。3年前,經營漢方藥的日本企業“氣生”就推出過一款“氣香choco”巧克力,加入了10種草藥(包括五香粉在內)配制而成的“氣香粉”。
這些商家當然不敢過分宣傳巧克力的療效,但他們都相信自己的產品可以“降低年輕人接觸高檔漢方藥材的門檻”。
日本漢方與中醫最大的不同在于對成藥的依賴。中醫講究首先望聞問切,對癥下藥,根據每位病人的病情,藥材的品種、劑量乃至服用方式,皆需調整。但在漢方的世界里,一種藥方一旦形成就幾乎不再改變。病人有某種病癥,醫生開的都是現成的藥方,品種和劑量絕無任何增減的空間。
很多藥方在種植階段就已經成形了。同一個藥方里的藥材甚至會種在同一塊地里,比如將芍藥和甘草種在一起,采摘后就是一份芍藥甘草湯—這倒也符合日本循規蹈矩的民族精神。
日本漢方的方子長期一成不變,其實是向西方醫學思想妥協的結果。在15世紀以前,日本憑借佛教僧侶的往來學習和吸收中國的醫學知識。大多數的內科醫生都是佛教僧侶,他們沿用著唐朝使者引入的藥方、理論和實踐。15—16世紀,日本醫生開始對中醫有了自己的看法,“古方派”代表人物吉益東洞發展的腹部診斷法被認為是日本傳統醫學獨立于中醫的標志。

中藥材
日本漢方的方子長期一成不變,其實是向西方醫學思想妥協的結果。
但在明治維新以后,日本傳統醫學迅速衰落,新政府決定在德國醫療體系基礎上實現醫學教育的現代化。直到20世紀初,一些接受過西醫培訓的醫學院畢業生開始著手恢復傳統醫學,他們采用西方的醫學發現來詮釋中醫古籍。
現代日本“漢方醫學”對從中國傳入的傳統醫學,持“廢醫驗藥”的態度,也就是廢除無法用科學驗證的陰陽五行八卦思維,而采納那些經過規范化和科學化的藥方及其他醫療技術。
1972—1974年,日本原厚生省共4次發布了關于審查批準漢方藥的內部規章,成為一般漢方處方的標準。2010年,厚生勞動省發布公報說,將從該年度開始,在患者體質、癥狀與治療效果之間建立一個參照模式,尋找漢方藥用藥的科學根據。
例如,“五苓散”出自張仲景的《傷寒論》,幾百年來傳統醫學的實踐早已驗證了“五苓散”的有效性。但日本醫學界并不采信傳統中醫的理論,他們嘗試用更為“科學”的方式驗證療效。在2021年的日本藥理學會年會上,一位熊本大學的學者指出,當大氣壓力下降時,腦血流量增加,從而引發頭痛?!拔遘呱ⅰ眲t能幫助患者抑制氣壓下降引起的腦血流量增加。這種一本正經的“科學態度”在令人欽佩的同時,也讓人忍俊不禁。
不過,漢方藥在一開始并不在1961年起施行的全民健康保險的范圍內。從1967年開始,不同種類的漢方藥逐漸進入醫療保險,到現在一共有148種成藥和200種藥材可以使用醫療保險。日本的醫生開漢方藥也沒有自由“辯證”的空間。這些醫生實際上都接受過西醫教育,他們以嚴格的方式診斷病名,而且只能從這148種成藥和200種藥材中開藥。

日本老字號龍角散的社長藤井隆太
日本漢方藥在傳統中醫基礎上發展而來,卻常給人一種后來居上的感覺。每逢假日就有大批中國游客涌入日本藥妝店,就為了多囤一些漢方藥,但這些漢方藥的成分和中藥大同小異。
今年4月,日本津村宣布,以2.5億元收購陜西紫光辰濟藥業,讓國人有了危機感。有傳言說,日本人拿著我們老祖宗的精華,用著來自中國的廉價藥材,加工出來的漢方藥卻壟斷了世界上的中醫市場,占了全世界中藥市場的90%。還有人在社交媒體上聲稱,日本把《傷寒論》申請成了專利,但這些聳人聽聞的數據和消息其實是捏造的。
實際上,漢方藥的目標銷售市場主要在日本,很少出口,在國際市場上份額并不高。津村是日本最大的漢方藥企,其在日本國內漢方制劑市場占比份額常年超過80%。根據這家公司的年度報告書,它在2022年的營收約為1400億日元(約合人民幣73億元)。其中,日本國內市場營收約為1250億日元(約合人民幣65億元),中國市場約為153億日元(約合人民幣8億元)。
有數據顯示,這一年我國兩家代表性中藥企業云南白藥和片仔癀的營收就接近日本全國市場的5倍。
此外,早在2019年就有學者指出,來源于中藥典籍的經典藥方屬于專利法中“現有技術”范疇,在日本是無法獲得專利授權的。
這些傳言雖能證明為假,卻無法消除部分中國人對中醫存亡的焦慮感。但其實,日本人對于漢方的發展也有憂患意識。每隔幾年,日本新聞就會報道類似“日本漢方藥企要擴大藥材國產化,減少對華依賴”這樣的新聞。這是因為中國是日本漢方藥企最大的原料產地,在津村每年采購的數千噸中藥材中,中國產占到了八成,日本產僅占15%。
近年來,像津村這樣的藥企開始逐步擴大在本國采購中藥材的規模。日本并沒有多少具備中草藥種植經驗的農戶,這些公司每年都需要多次走訪種植地,向當地農戶傳授栽培方法,或出租農機和加工器械。這樣的努力吃力不討好,但對于藥企來說卻是不得已而為之。
日本老字號龍角散的社長藤井隆太曾經給了日媒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他說:“如果中藥材也能在日本國內采購,就能大力宣揚‘日本制造。”
但更加迫切的原因是,日本企業擔心,中國的中藥材已經供不應求。日本由于經濟停滯,物價難以上漲,但是在經濟發展迅猛的中國,物價上漲的速度當然比日本要快,中藥材也不例外。日本企業擔憂,為了遏制中藥原料價格的上漲,中國政府有可能會限制出口。
這樣看來,日本的漢方藥距離能夠宣揚“日本制造”恐怕比想象中還要遙遠。
特約編輯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