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一百萬次的貓

文 李雨然

大學第二個寒假，我用獎學金先斬后奏地買回了一只不到兩個月的小貓。

養貓是我從小到大的夢想。怎么能不想養貓呢？那樣一團毛茸茸、熱乎乎、蒲公英一樣的東西，睜著圓圓的金色眼睛，邁著小短腿一搖一擺地沖到你懷里。或者只是伸展四肢，圓鼓鼓的小肚子朝上翻著曬太陽，仿佛全世界的幸福都濃縮在這個柔軟的小毛球上。上大學后我摸遍了學校每一只貓，橘的白的黑的花的，但凡其臥于我能夠到的地方，我上欄桿下泥地也要擼一把，還是無法滿足自己日益膨脹的對貓的愛……最后，我下定決心，終于在寒假時，從一個很小的寵物店里訂下一只小貓。

付完訂金那天晚上，我從地鐵站走回家，媽媽出來接我，緊張地頻頻瞄著我斜挎的背包。我假裝神秘，偏過身子拉開拉鏈，喊她來看。媽媽一邊嘟噥“太胡來了，太胡來了，看你怎么跟你爸和你奶說”，一邊迫不及待地整個人都湊上來。哈，空的，我怎么可能用背包裝著貓回家。

媽媽“哼”了一聲，說我還算有點眼力見。我看她明明很失望我沒有立刻帶貓回來。

媽媽是我的養貓同伙。我訂下貓后只告訴了她，我早知道媽媽也愛貓，她對毛茸茸的東西根本沒有抵抗力。先前，她有一百萬個理由不讓我養貓：你還在上學，還要考試，貓咪好貴，你會過敏……但我現在都去外省上大學了，再沒有借口能阻止我用自己的獎學金買貓。我以“上學后就讓貓陪你們”為理由，順理成章地將它帶回家。

媽媽被我帶去寵物店挑小貓。四只灰黑條紋的小球在地板上蹦來蹦去，媽媽被羽絨服毛領托起的臉紅彤彤的，抱抱這只，又抱抱那只。哎喲，怎么都這么可愛啊，她回頭看著我抱怨，眼尾笑出花一樣的紋路。最后，我們帶走了唯一沒有開口叫的。

結果這貓第一天晚上就給我們一個下馬威，整個家里都是它聲嘶力竭的喵喵聲，當時不叫原來是厚積薄發。凌晨四點，我睡眼惺忪，和小貓面面相覷。說來也怪，我坐在那兒，它就不叫了。于是我和這小貓咪頭頂著頭陷入昏睡。

這只叫雨果的貓在我家住下了，想來應該是住得不錯，短短十個月長了八斤，如今已經從一只毛乎乎、怯生生的秀氣小貓崽，變成一只我需要氣沉丹田才能一把抱起來的龐然大物。偏偏媽媽還像一開始一樣，捏著嗓子和貓說話：小雨果，小寶貝，哎呀小貓咪怎么這么可愛啊。把我聽得一身雞皮疙瘩。我說就因為你天天和貓說話，搞得貓也成了話癆，我假期回家少給它吃一個罐頭，它扯著嗓子把我從門口罵到臥房。媽媽痛斥我“怎么還吃雨果的醋”，我憤怒地看著貓，貓得意地看著我。

媽媽毫不掩飾對貓的愛。她工作時我去打擾，被她趕回房間；貓去打擾，被她抱起來摸……有時我看著貓咪身體伸展，躺在客廳墻邊睡覺，竟有一種難以言述的艷羨之情。

我想，那是因為它能心安理得地享受媽媽的愛嗎？

上大學之后，我有時覺得自己和媽媽的身份似乎逆轉了過來。媽媽變成了一個小女孩，會對貓夾著嗓子喊“寶貝”，在家抱著貓一顛一顛地走路，出門時慫恿我看一場沒有預定的電影，向我吐槽她工作中的不如意……媽媽突然開始很頻繁、很直白地對我說：寶貝你上學會不會太累呀，不要把自己逼太緊了，考試考得不太好也沒關系呀，獎學金拿不到甲等也很好。

最初聽到媽媽這么說，我總是在電話里哭出來。媽媽，如果你是在我每一天都過得那么崩潰的高中對我這樣說該有多好，為什么到這時才像愛一只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學不會的小貓一樣愛我？后來我不再這樣在心中質問，我想我一直明白、一直深信媽媽是愛我的，只是從前我并不相信愛可以沒有條件。

當我愛著貓的時候，終于明白了自己渴望的愛是什么樣子。愛是毫無芥蒂、毫無理由，只是因為看到小貓可以在陽光下行走就愛了；愛是不求一只貓能做成任何大事，只希望它不生病，一直健健康康，每天都能吃下半個肉罐頭。

媽媽抱著貓，用額頭蹭著它毛茸茸的腦袋時的樣子，總讓我忍不住幻想，在我也那么小的時候，是否也被她這樣抱著？

過往短暫的人生里，我從來不是個活得很輕盈的人，甚至有過痛苦到再也不想站起來，而媽媽總是非常憂慮這一點。她說我怎么沒有遺傳到她強大的內心、完全不在乎任何眼光的性格，或者是厲害的理科學習能力……但是那些和媽媽一起追著貓跑的日子里，已經長大的我，看著好像在一天天變小的媽媽，終于知道我從她那里獲得了什么。

很小很小的時候，我讀了一本繪本。主角是一只漂亮的虎斑貓，他活了一百萬次，從來不愛任何人，卻在一百萬零一次的生命里喜歡上另一只貓。那只白貓死掉的時候，虎斑貓頭一次哭了。他從晚上哭到早上，又從早上哭到晚上。哭啊哭啊，貓哭了一百萬次，最后，他靠在白貓身邊，再也沒有起死回生。

我看著自己養的貓，睡覺、吃飯、毫無意義地拍打一下路過的人、然后又睡覺時，也會和媽媽感慨：我好想當一只貓啊。但其實，我想，我早就當過貓了，我也是一只活了一百萬次的貓，現在選擇變成人活一次。

媽媽，您知道為什么我來到這個世界時那樣號啕大哭嗎？

因為我終于即將知道，愛與被愛是什么樣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