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豪

01 御碼頭遺址
1665年,當荷蘭人約翰·紐霍夫所乘坐的荷蘭使節團客輪停靠在清江浦時,擔任管事和繪圖員的他非常認真地為我們留下了一張銅版畫。從這張畫里,我們能大概得知,這座三百多年前就已經十分繁華的運河港口,當時是什么樣子:帆檣林立的河道,兩岸高聳的民居冒著炊煙,遠處是東方風情的廟宇和寶塔。但我們也能發現一些不對勁的地方,比如畫面左邊,在兩個快把身子壓彎到地上的作揖之人邊上,紐霍夫畫了兩棵高大的椰子樹,上面還垂著一串串椰子。

?02 新石碑

?03 黃河故道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來自兩千多年前的齊國晏子說的這句話,紐霍夫應該是不知道的。但這位在巴達維亞(現印尼雅加達)待了多年的東印度公司職員對同樣來自南方的椰子樹相當熟悉,或許是為了讓西方讀者對“亞洲”有一種更加深刻的異域感,這兩棵椰子樹被挪到了淮河邊的清江浦來。
清江浦,今天江蘇淮安市下面一個毫不起眼的地區,其石碼頭卻因為“通衢九省”而在明清時期名揚天下。因為地處負責漕運(把南方的糧食通過水路運往北方)的大運河和淮河、黃河的交匯地帶,這里每當漕運時節便帆檣銜尾,延綿數省(最多時有漕船1.2萬艘),蔚為壯觀。
紐霍夫一行是幸運的,這一趟從廣州到北京覲見順治皇帝的行程因為是“特殊公干”,他們沒有在清江浦例行下船,渡過黃河后在北邊的王家營換馬北上,而是獲得了和漕船一樣的待遇,能繼續航行北上。
明中葉黃河全流奪淮后,淮安以北的京杭運河迂緩難行,水量很小,而且危險很大,斷纜沉舟之事經常發生。因此清政府規定清江浦以北的運河只允許漕運船只通過,除運糧漕船、貢品船與巡河官舫,普通旅客都必須在石碼頭舍舟登陸,渡河換馬。
同樣是使節船只,后來給乾隆帝祝壽的英國人馬嘎爾尼一行就沒有那么幸運,他們只是在歸途中從皇帝那里得到了從北往南航行內陸的權利,而這個待遇其實有時候普通人也能得到,因為回程的漕船往往貨物不多,朝廷允許搭載游客。

01 清江閘

?02 清江浦瓷器

??03 里運河 蝴蝶

?04 府衙
石碼頭遺址已經被開辟成清江浦景區,這里國慶假期后一片清冷,清澈的河道上只有幾艘停泊在岸邊的游船。和今天的旅游景點需要節假日來積攢人氣不同,過去的清江浦,其繁榮靠的是舍舟換馬中多出來的時間差。因為羈旅疲勞,不趕行程的旅客借機下船休整半日。遇上漕運的忙碌期,千帆競渡,盤壩過閘有時候還得老天爺賞飯(待潮待風),旅客們在清江浦滯留數日也是常事。于是乎,清江浦車水馬龍、酒樓歌館笙歌不絕。
在紐霍夫渡清江浦前3年(1653年),歷史學家談遷從嘉興坐船上京做官,在清江浦滯留了兩個月。他在《北游錄》里寫道:清江浦居人數萬家。夾河二十里。余登北岸。見淮河湯湯。歷天妃廟后而東入海也,對望王家營。作為前朝遺民,談遷一開始是拒絕入仕清朝的。當時的他,渡過清江浦猶如跨過朝代和人生的節點,心情應該有些五味雜陳。
兩百多年后的1868年,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也來到了清江浦,他非常詳細地在日記里記錄下自己怎么在清江浦下船,然后如何徒步渡過古黃河,并在王家營找到了北上的騾馬隊。在王家營,他敏銳地觀察到,“客店、街道、推車和拉車的牲口都頗具北方特點。這里的方言也是北方特色,住店的掌柜,已經是個滿洲人,連伙計都會說北京官話。男人們有遒勁的臉頰,臉色深了很多,有很多絡腮胡子。”南北分界的感受,不僅僅是橘枳之別。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人為規劃與自然生成的區別,相比非常現代、景區化的清江浦(里運河公園)和淮安市區(府衙),今天的王家營居然還可以讓人感受到李希霍芬在日記里所描述的些許煙火氣息。這里的東西街熙熙攘攘,包子鋪、南北熟食和果蔬店穿插其中,我在一個巷子的盡頭找到了騾馬街——那是一塊被行政區劃拋棄了的褪色的藍白招牌,它的出現也許只是為了迎合一些像我這樣來此漫游的史地愛好者。當年這里鱗次櫛比的旅店、驛館、馬號、鏢局……一百多家轎車廠、四十八家大車廠、七八家騾廠,全都沒了蹤影。
當年李希霍芬眼里所見之黃河,已經和紐霍夫、談遷他們看到的截然不同。1855年,黃河在河南銅瓦廂決口改道北徙,留下一條高懸于地面的明清黃河古道。古道古道,人們強調的重點已經不是河水,而是它的流經之地。今天的黃河古道已搖身一變成為旅游公園,也是當地受保護的水源地之一。它隱藏在幽靜的柳樹和水杉林叢里,最窄處大概有李氏所記錄的冬天的河道那么寬(200米),但并沒有高出平地。在我眼前展現的這一段古道,不過是一處幽靜的沼澤濕地,你怎么都無法把它與咆哮肆虐幾十萬年的黃河聯系在一起。
成也河來敗也河。事實上,在因為漕運而帆檣林立、笙歌不絕的光鮮外表下,隱藏著一個鮮為人知的事實:包括淮安在內的廣大淮北地區,幾百年來的水患及不恰當的治水,是致使此地陷入貧困的最主要原因。這并非本文所闡述的重點,而學者馬俊亞在《被犧牲的局部》一書里對此有非常精彩的闡述。
近代史上,在淮安寓居的3個名人家族:小說家劉鶚、金石學家羅振玉以及作家賽珍珠,都與這里的河流結下了不解之緣。它們為晚清最偉大的小說提供故事源泉,催生了中國最早的農學譯介,也滋養了向外部世界描述中國農村大地的諾貝爾作家。
光緒十年(1884年),淮安老城河下南市橋,一個年輕小伙子開出了一家專賣關東煙的小店。“它規模不大,僅三楹之屋,令人稱奇的是它并沒有招牌,只在曲尺柜臺的頂端豎一塊長條匾額,上書“旦巴哥”三字,書法極好。”當時淮安的秀才們都不解其意。后來才知道,這幾個字是日語里煙草的音譯,和英文tabaco相同。這家店的主人,就是后來因為小說《老殘游記》揚名世界的劉鶚先生。

01 下河古街

?02 劉鶚故居

?03 劉鶚故居
甲午海戰前夕,國內知識界就已經開始重視并引介日文著作。今年本專欄小文《兩個被遺忘的植物獵人》,曾講述植物學家吳其濬的著作《植物名實圖考》在1883年前后被日本本草學家伊藤圭介在北京從俄國人處購得并譯介給日本人的事情。十幾年后的1900年,羅振玉主持的淮安東文學堂就開始講習日文,并翻譯伊藤圭介的《草木干臘法》,介紹植物標本制作法,作為一種實用的農學知識。那時候的羅振玉,認為農學為救國之最大要 務。
今天淮安的西長街336號,有一處青磚黛瓦的典雅小院,它曾經是明代漕運總督朱大典的官邸,后來被劉鶚父親買下。稍微了解劉鶚的人,可能都知道他人生第一個轉折點,是在1887年成功地治理了河南鄭州的黃河決口。劉鶚的父親也以治水聞名,曾親督工匠仿造歐洲的“龍尾水車”。
在淮安旅行時,李希霍芬曾在日記中呼吁“如果把鐵路造到清江浦”該有多好。持同樣見地的人有十幾年后的劉鶚,以及擬出《建國方略》的孫文。因為在淮安居住,劉鶚比同時代的知識分子更清楚當時水路運輸的現實處境:清江浦勢必走向沒落,被海運和蒸汽船所取代。他后來因此非常預見性地在浦口(后建成津浦鐵路)置地,并組建過從上海到北京的海運公司,只可惜后來均告失敗。
黃河改道后,淮安當地設局招墾灘地,羅振玉的父親曾認領20頃墾殖。后來捻軍殺來,羅家河下羅家橋的房子毀于戰火。虧了這20頃田地,羅家把它賣了才購得今天淮安更樓東的老宅和田產。
羅振玉在《集蓼編》里說,自己對甲骨文的研究,最先受到劉鶚的影響。但他們結識卻是因為治水。1891年山東黃河又有水患,劉鶚被調去治理,但他“筑堤束水”的治理理念和幕府里的人意見相左。當時遠在淮安的羅振玉也聽說了此事,寫了萬言文來駁斥幕僚們“不與河爭地”的荒謬,備受劉鶚的賞識。

04 劉鶚故居

01 勺園
就在羅振玉和劉鶚為黃河治水訂交的那一年,一位叫作安德魯的年輕父親來到清江浦。多年以后,他的女兒在名為《異邦客》的書里描述了當時的情景:“夏天結束,安德魯回來了,他帶來了一個消息:在大運河上游一個叫清江浦的城市里,有一棟房子已經為他們準備好了。從這個地方出發,他騎著騾子、坐著馬車或步行,走遍了方圓百里,在村莊、城鎮和城市傳道布教。現在,他覺得自己對中心城市已經足夠熟悉,可以在那里安家。于是他租了一棟中國房子,并進行了修 繕。”
這位女兒,就是后來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作家賽珍珠。當她的母親不情愿地跟隨丈夫從鎮江來到清江浦時,她還是一個躺在搖籃里的兩歲嬰兒。
“我對她的最初記憶是在清江浦的家中。這些記憶非常微弱,只不過是一些輕輕閃過的畫面,但它們在我的腦海中定格得如此永恒不變。”關于母親她如此寫道。
微弱的記憶里,賽珍珠對保姆王阿媽的印象尤其深刻:“王阿媽黝黑的食指把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她一邊梳頭一邊把舌頭伸出嘴外。當她的舌頭回到嘴里時,我就知道已經完成了,我又可以動了。整個夏天,王媽媽對我來說比任何人都重要。她給我洗澡,喂我吃飯,給我唱最動聽的中國小調,用中國童謠熏陶我的心靈,罵我過分獨立。”
張煦侯在《淮陰風土記》中記述:賽珍珠家庭所居為城外一小洋房,地勢高敞,境界閑僻,臨窗可睹村Yuppie有腔調 看世界景,入夜可聞角聲,會心不遠。我們現在知道,這棟洋房在老壩口基隆巷,那里也是長老會差會的駐地。
淮安殘存的古跡都藏匿在視線之外。河道總督府還有部分遺存在清晏園里,而豐濟糧倉遺址在密密匝匝的居民樓里才能覓得。藏匿在東長街上的劉鶚故居看起來完好無損,其實只不過是過去140余間大宅院里“唯余三間,空曠灰暗”的舊房,而且被馬路攔腰斬斷。要命的是故居門扉緊閉,若不是因為對面茶葉店好心店主的幫忙,我也不得其門而入。正如許子東在《20世紀中國小說》里所言,對這部可以媲美《紅樓夢》(夏志清語)的《老殘游記》及其作者,有關部門對其定位還抱著吃不準的態度。這或許也是這家故居至今沒能正常營業的原因 吧。
當我在老壩口附近的御碼頭尋找賽珍珠故居的遺跡時,耳邊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阿拉伯語。定睛一看,竟是一群戴著禮帽的外國穆斯林朋友。跟隨他們我才發現清江閘邊上就藏著一處全國重點文物古跡——擁有600年歷史的淮安古清真寺。
清真寺的阿訇告訴我,明代是中國伊斯蘭教傳播最迅速最廣泛的關鍵時期,伊斯蘭教在運河流域的重點傳播與南北漕運有著密切的關系。正如安德魯選擇把清江浦作為蘇北一個傳教中心,歷史上善于經商的穆斯林也是沿著運河城鎮經商、定居,開枝散葉。除了漕運,清江浦還有很大的漕船廠,各地穆斯林造船工匠云集于此,“圍寺而居”。這座清真寺,過去是清江浦穆斯林的生活和信仰場所。今天,它也接納這些來自南亞、西亞的穆斯林留學生。一位名叫夏瑞德的穆斯林學生告訴我他來自孟加拉,在淮安工學院攻讀交通工程。周五參加清真寺禮拜,是他每周必行的一件大事。
告別阿訇,我忍不住問自己一個愚蠢的問題:不知道與劉鶚同時代的那些造船工,他們中若有識字的,看到《老殘游記》又會作何感想?那可是清江浦走向衰敗,河工、船工和騾馬夫們徹底失業的日子。
我想到了《老殘游記》里的一句經典臺詞:“眼前路,都是從過去的路生出來的。你走兩步,回頭看看,一定不會錯了。”
如此說來,淮安市的園林部門至少給出了一個答案。今天,如果紐霍夫再次乘船來到清江浦,他會看到在黃河古道南岸,一處叫作南北地理分界線標志園的地方,真的栽種了與椰子樹同科,原產斯里蘭卡的貝葉棕(希望識別軟件沒有騙我)。它們長勢喜人,郁郁蔥蔥,帶來一派南國異域風光。

?02 孟加拉學生

03 賽珍珠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