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煜
“確定性滿足了人們的基本需要”,這是ChatGPT告訴我的。一如既往,它無法給出這句話的依據。只是,鑒于這也和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的感受相吻合,就不和它細究了。
作為一個創造東西的人,我是不太喜歡確定性的。至少理論上是這樣。有不確定性,才有可能創新,才有機會,才能自由自在。一切都確定下來了,也就死氣沉沉了。
所以,2020年說要給孩子買學區房的時候我覺得很自相矛盾。那套房子的賣點,是不但可以保證孩子上對口的小學,也有很高概率可以直升對口的初中。我那時候就在想,假如在我上小學一年級的第一天,爸爸就告訴我,你未來6年要在這里讀小學,然后要在對面那座中學再讀3年——都給你安排好了!那將是多么無聊的事情呀。
我們眼下在做的事情,是探索以大語言模型為代表的AI技術在“認真閱讀”中能起到什么作用。這個工作本身在一年前完全不存在,它所依賴的大語言模型在一年前也不存在,以我們當時的視野也無法想象其可能性,更別說做什么規劃了。畢竟,必須承認,是ChatGPT的發布啟發了我們,而ChatGPT在一年前的今天(寫這篇文章時)也還不存在。
這聽起來可能很沒有安全感,但我覺得還是挺讓人興奮的。
一年的時間,ChatGPT從無到有,按OpenAI在11月初的開發者大會上公布的數字,成長為擁有超過1億周活躍用戶的產品,被認為是歷史上增長最快的、面向消費者的互聯網產品(Meta的Thread可能可以與之匹敵)。在一年內,ChatGPT簡單的設計成了行業標桿,是Bard等其他大廠產品復刻的對象。與此同時,其自身的迭代速度也很快。今天打開ChatGPT的界面,不但可以使用最新的、一次大約可以輸入300頁文本(是剛發布時的30倍)的GPT-4,在同一個界面中還可以上傳圖片、文件,供GPT解讀、生成圖片、和酷似費翔的合成語音聊天……
這一年再次證明人類技術的演進速度是非線性的、指數型的,而且不僅是在技術上,商業、資本方方面面的演進都是加速的。11月初熬夜看OpenAI開發者大會的直播時,我想起在上一個10年中,每年大概以類似心情期待的是蘋果或Google的開發者大會,看看iPhone和安卓上有什么新技術,可以用來做什么新產品、新功能。僅僅一年而已,可以說OpenAI已經成為硅谷最受矚目的技術公司。
我相信的是,應該有一個遙遠的、在地平線上的目標,只要保證大概在往正確的方向前進即可。
連公司“政變”也加速了。寫這段話的時候,也正值OpenAI開除CEO的戲劇性情節剛剛幕間休息。有人說,喬布斯從被董事會驅逐到回歸花了12年。山姆·阿爾特曼只花了兩個工作日。這本身又和技術的非線性演進有關,技術演進加速到一定程度是否會失控?一種猜測是,OpenAI的董事會是因為11月初OpenAI取得了某種“突破性進展”,擔心威脅人類生存,才不得已試圖驅逐不顧安全、執意“有效加速”的阿爾特曼。董事會原成員海倫·托納(Helen Toner)在和高管溝通時說,毀滅公司也“符合OpenAI的使命”。目前,阿爾特曼回歸公司,托納等董事去職。而我們作為外界,此刻還不知道那個代號是Q*的“突破性進展”到底是什么,阿爾特曼是科幻電影中不顧一切的“科學狂人”還是人類命運的拯救者?暫時還不確 定。
但人總是會有自己能控制一切的幻覺。希望能預測、控制未來,也是人之天性。陪孩子玩飛行棋的時候,骰子擲不到想要的數字他總要哭泣,我就要幫助他理解“概率”或者“運氣”,理解骰子擲到多少在一般情況下并非自己所能控制的,即使這種解釋要接受起來并不容易。
人們愿意為確定性付出很大代價,這也是大多數人所追求的。這一點我們從小就知道,那是另一個類似的詞,叫“穩定”。穩定的工作、穩定的家庭、穩定的住所——這是我們從小耳熟能詳的、想象中的美好生活。
我猜測很多玄學便是由此而來。當一件小概率事件發生在自己身上,往往又是不好的事情的時候,人總是希望獲得解釋,想知道下次如何避免。但實際上大多數問題沒有答案,科學和玄學在我看來最大的區別之一,就是科學會承認世界上的大部分事情我們還無法理解,尤其是對我們自己所知甚少。
所以我不喜歡為未來的某種可能性做過多的準備。在北大念書的時候我在實驗班,在當時享有全校自由選課、自己安排自己的教學計劃的“特權”(現在應該很普遍了)。有些同學利用這個自由度從大一開始就使勁做GPA優化,選一些老師給分給得松的課,為了之后在保研或者出國上有一些優勢。這是我嗤之以鼻的。當下的快樂來自于學自己喜歡的東西,而不是為3年后的成績排名做準備,那是無趣 的。
不是說放棄對未來的一切努力。我相信的是,應該有一個遙遠的、在地平線上的目標,只要保證大概在往正確的方向前進即可。至于今天走多少、明天走到哪里,盡人事聽天命。遠景是確定的,路徑是未知的。就好比雖然AI的出現對我們來說是不確定性的一部分,但“認真閱讀”對我們來說卻是確定的。
GPT的接口中有一個有趣的參數叫temperature,“溫度”,可以理解為是用來調整輸出的不確定性?!皽囟取痹礁?,回答的不確定性越高,創造性越強;“溫度”越低,確定性越低。其實就如設定目標一樣,回答的東西可能沒有變化,但是怎么回答這個問題,可以千變萬化。
有時候可能還是需要一些確定性。今天我在和同事盤算,為什么我們的產品到現在還沒有辦法發布?7月重新啟動工作的時候,打算一周做一個原型,然后再花一個月把靠譜的原型做成可發布的產品。第一個原型實際上花了6周時間;而將其變為產品,到現在做了兩個半月,估計還需要至少半個月。這里面當然也受很多不確定性的影響。作為一個重組的小微團隊,個人有任何變故,對整體工作的影響立竿見影;AI應用有不同的開發模式,需要不斷調整才能找到效果最好的做法,這點也有點像玄學,你的輸入和輸出之間不一定有很強的關聯,不確定性比較大。開發過程中設計、測試、優化的方法,和過去不一樣,這也導致工作方式需要調整。
OpenAI在11月初的開發者大會上直接放棄了4月公布的插件系統,而是推出了GPTs平臺,讓第三方可以在ChatGPT上發布自己制作的、基于GPT的聊天機器人。這一下子取代了許多市面上的產品、工具和平臺。我也有些沮喪,尤其是動手試用了一下新的API之后。倒不是說我們正在做的產品也被ChatGPT取代了,它仍然無法被取代,也不會被取代。但GPT新的接口可以大幅簡化開發過程,我們寫了一兩個月的東西,現在看起來,用GPTs花一兩個小時就能完成一個60分水平的復刻。也就是說,制作門檻更低了,那就讓我們的先發優勢被削弱,相當于還是浪費了一些時間。那一刻,就還是埋怨自己做得太慢了。
但再仔細想想我們這幾個產品截至目前的開發過程,如果帶著今天的知識穿越回去,我們當然會知道有很多地方可以加速。但我們的目標沒有變化,寫下的每行代碼都是確定的,走的每一處彎路也都是確定的,學到的每一個教訓也是確定的。這么一說,我覺得我們還是在確定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的,雖然確切的時間還不太確定。
AI讓人重燃了創造的熱情,這種熱情也是確定的。這熱情既在自己的身上,也在別人的身上。今年見到了許多乘著AI東風做事情的年輕人,這種眼睛里閃閃發光的創造的熱情,我覺得很久沒有見到了(其實還有乘著Vision Pro東風做XR的年輕人,同樣也是眼睛閃閃發光 的)。
我最后還是買了那套房子。作為父母,好像還是想給孩子多一些確定性。大概就是不想把自己的價值觀強加于人吧。其實可以理解為什么上一代人追求穩定,因為穩定在歷史上遠非常態。我們今天有能力追求不穩定,也是一種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