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張賢明

黃賓虹手書贈賴少其《畫學篇》手稿(三卷書屋提供)
1953年春,黃賓虹滿懷激情地創作了中國繪畫史的“扛鼎之作”——《畫學篇》。時隔70年,2023年6月12日,《畫學篇》創作手稿在中國嘉德2023春季拍賣會拍出2300萬元的高價,每平尺超過300萬元,刷新了黃賓虹書法作品的拍賣紀錄。
黃賓虹的書畫,在其生前就一直有“冰火兩重天”的評價,直到今天依然如此,棄之者將其視為世俗所謂的“丑書”,譽之者推許其為天下“第三行書”。但之前更多是專業的兩極評價不同,今天拍賣的“天價”所引發的部分公眾將其視為“丑書”之一而加以抨擊的現實,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當前書法藝術在專業領域與普通大眾之間的割裂狀態,以及功利性的價值判斷與藝術性的專業判斷之間難以調和的困境。黃賓虹彌留之際曾說“五十年后方識我”,在他逝世50年后,從黃賓虹作品歷年成交的價格數據來看,其作品的拍賣價的確是水漲船高,今《畫學篇》創作手稿膺此昂價,不正是在驗證黃賓虹當年的預言嗎?
《畫學篇》是在1953 年黃賓虹年已90 歲且雙目近乎失明的狀態下創作的,是其研究中國畫學發展史和梳理歷代畫學藝術的高度概括之作,是其畢生畫學經驗、實踐的結晶。
作為現代較早的幾位中國畫史研究者,黃賓虹寄寓上海時(1908—1937)已發覺西方文化思潮沖擊之下傳統畫學的式微之勢,為此他撰寫了《中國畫史馨香錄》《古畫微》《畫法要旨》等畫史著作,與同時期陳師曾的《中國繪畫史》等相比,這些著作明顯偏向于堅守中國傳統。“他依托于傳統繪畫的本體規律,以一種‘內行’和‘內觀’的視角,用自己擅長的考據、鑒定、匯編等手法,梳理、整合豐富的文獻、史料,闡發了自身對傳統中國畫的深層理解,構建起整體而延續的繪畫史發展脈絡。”
1937 年,黃賓虹開始蟄伏于北平十年,由于抗戰的影響,他對明清之際畫家的民族氣節和風骨特別推崇,也是在這個時期提出了“道咸畫學中心”說,追求金石書法與畫法的融合。新中國成立后,1953 年2 月,黃賓虹被授予“中國人民優秀畫家”稱號并展出其近作及歷史文物,當時人民政府和友人都希望他能整理出全部著作留給后人。但對年近90 歲且患白內障,雙眼近乎失明的黃賓虹而言,是難以完成的任務,因此才有為“中國畫學升降略貢臆見”的長詩《畫學篇》。

黃賓虹手書贈陳叔通本《畫學篇》(出自《黃賓虹詩草》)
黃賓虹手書的《畫學篇》,除中國嘉德拍賣的創作手稿外,為人所熟知的還有手書分贈給李濟深、賴少其、陳叔通,以及香港劉作籌征詢意見的手稿。1953 年,黃賓虹致鄭軼甫的信云:“如近作《畫學篇》一首,交研究人轉抄付刊,分贈參觀典禮各友……除北京李副主席、上海文化局賴局長與尊處自抄外……”,北京李副主席即李濟深,時任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上海文化局賴局長即賴少其,時任華行政委員會文化局局長,4 月5 日賴少其還托朱金樓向黃賓虹面謝其贈《畫學篇》手稿。信中言“與尊處自抄外”,似乎黃賓虹亦曾手書一份給鄭軼甫,但此說罕見流傳。
陳叔通收到黃賓虹手書《畫學篇》后,曾有“賓虹翁寄示畫學篇并贈醫師絕句即次韻奉和求教”詩紀其事。今除創作手稿,以及贈送給賴少其的手稿公開面世過外,其他的仍深閨未現。贈賴少其的手稿今藏王貴忱哲嗣王大文三卷書屋,為1977 年賴少其贈王貴忱者,吳思雷據以注釋的即此卷。贈賴少其本手稿,前有唐云引首,后有賴少其、白蕉、王貴忱、盧子樞、黃文寬、吳三立、李育中、齊燕銘、李一氓、周懷民、蕭殷、容庚、蘇庚春、商承祚、吳灝諸人題跋。贈陳叔通手稿,其文字收錄于陳叔通編印的《黃賓虹詩草》中。據最新消息,中國嘉德2023 年秋季拍賣已經征集到黃賓虹手書贈香港劉作籌的手稿。因此,目前就只有黃賓虹贈李濟深的手稿罕有聞見,存佚不詳。
從創作手稿來看,行文過程中有多處圈改,完整地保留了創作過程中文思、筆緒碰撞迸發的痕跡。整幅作品帶有“筆落驚風雨”的氣勢與“興酣落筆搖五岳”的磅礴,透過筆端能感受到創作時幾十年的學識積累和諸般感性情緒相結合的勃郁興發。至其寫贈賴少其征求意見的“未是草”則是另一番面目,這個時候已脫離創作時情感噴發的狀態,而復歸于理性——從學理上對詩稿進行修改。其書法粗頭亂服,老筆排宕縱橫,如老樹著英、鐵錐劃沙。相對于創作手稿,書贈賴少其手稿至少有三處不同。
第一,賴本長詩中標明畫史的分期,計有“右上古三代”“右晉魏六朝”“右元明清”“右道咸畫興,推翻封建”“右方今人民國家”。目前所能聞見的4 種手稿本,獨此一份。
第二,文末端另有一段跋文。這段跋文,對考稽黃賓虹創作的動機、心態,以及對《畫學篇》的理解、對黃賓虹晚年畫學理論的研究均極有意義。今錄下:“保存古物,政府領導,民族性畫由師古人而師造化,將以人工超出大自然之上,可預卜也。蒙案:星星之火,起于一點,積點成線,有線條美,弱點是無筆,焦點是無墨,畫言筆墨,古今不易。恒星行星大氣包舉,日月山川化育萬物,翦裁取用皆由人工。有韻為文,無韻為筆,北宋人畫始言六法,先重氣韻,筆力言氣,墨采言韻,文治光華可以知矣!”
第三,有落款“賴少其先生斧削指正。癸巳春日,賓虹年九十,未是草。目生內障,字近涂鴉”,以及鈐印。
對比黃賓虹的創作手稿和書贈賴少其手稿,能透過紙面文字直接感受到藝術家在不同狀態下書寫的心境。惜乎未能見及黃賓虹手書的其他手稿。
黃賓虹創作《畫學篇》,除了手書贈人的手稿本之外,還有油印本和鉛印本廣泛流傳。目前所見的諸多印稿中,定本一直未有定讞,王中秀2021 年出版的《黃賓虹年譜長編》中仍有“現存多種印件哪一份是最合老人原意”的定本之問。
1953 年,黃賓虹創作《畫學篇》之后即有印本廣泛流通,黃賓虹在致鄭軼甫的信中談到“不經意校對”的印本散出有百余份之多:“如近作《畫學篇》一首交研究人轉抄付刊,分贈參觀典禮各友,聞散出百余份之多,事先既不經意校對,或交作者過目,現今各處紛紛函詰錯誤,始悉句亦遺漏不少,咎歸自己粗疏,目疾之害如此,學院諸教職茫然不知,仆亦以為忙中未刊,今知大誤。除北京李副主席、上海文化局賴局長與尊處自抄外,改正寄出,余由仆自行覓印刷處,今在動手中。而干事人認仆之腦精(筋)過舊,伊再翻出奇云云,因之草率了事,豈不可嘆!”
周飛強、諸正昊在《西泠藝叢》2022 年第3 期發表的《我緣同好契岑苔——諸樂三與黃賓虹的交誼》中,針對王中秀提出的問題作了考證。他們通過考辨諸樂三家屬手中的四個印本,提出所稱的“第一版”就是黃賓虹信中所說“紛紛函詰錯誤”的版本。此印稿紅色印刷,上面毛筆所改出自諸樂三之手,最突出的地方是題名作“畫學歌”,與諸多印稿作“畫學篇”不同。觀此印稿,至少是“函詰錯誤”印本中的一種。
至于周飛強、諸正昊文認為“諸樂三所藏第四版”是定版,理由是“全稿無任何改正痕跡,且鈐有賓翁自用印四方”,其說應誤。今三卷書屋亦藏有一個除鈐印外版式、文字完全一致的印稿。細校此印稿,與書贈賴少其手稿基本一致,文字上僅“胡翼”(賴本作“吳翼”)、“罕真跡”(賴本作“鮮真跡”)、“詭秘”(賴本作“瑋秘”)等幾處不同。判斷定稿的標準不應以是否有修改痕跡和用印多少來確定,而且此印稿落款處明確標有“未是草”字樣,可以肯定的是此印稿并非定稿。
其實關于定稿,黃賓虹女婿趙志鈞在1984 年8 月致王貴忱《記賓虹老人的〈畫學篇〉》中的詳細說明最有參考意義:“據我所知,賓翁對《畫學篇》的修改是極為認真的,未定稿經過幾番修改,先印過油印單張,后來才改成鉛印,鉛印單頁印好后,還恐不妥,又在后面署名下加填‘初稿’二字,同時加寫上‘九十老人’四字,其中有錯字和需要注明畫家名號,也用毛筆填上,字跡都是宋夫人的筆跡,是由宋夫人代填寫上的。如此再經一番研究,才決定以此作的定稿再印一次。因為改動不多,省去拆版重排的麻煩,只在原題《畫學篇》三字上加了一個半圓括號,以示區別,凡是原用墨筆添改的字,均代之以木刻,不再用‘初稿’字樣,‘九十老人’也改成‘時年九十’。”

周飛強、諸正昊文的“第四版”《畫學篇》印稿

周飛強、諸正昊文“第一版”《畫學篇》印稿

趙志鈞文中的《畫學篇》“初稿”(三卷書屋 提供)

趙志鈞文中的《畫學篇》“定稿”(三卷書屋 提供)
趙文提及兩個印稿并附有影印件。其一是經宋夫人代修改的“初稿”,其二是據“初稿”重新刷印的“定稿”。關于“初稿”,1953 年4 月5 日蘇乾英寫給黃賓虹的信中說:“劉君量(劉作籌)之件已于今晨付郵,《畫學篇》亦同時寄去,并請其多印幾份。”再據張谷雛《畫學篇》跋:“黃丈《畫學篇》初稿寄劉均量(作籌),繼以刊本寄予,均量舉初稿檢校,略有改定。”蘇乾英所寄的《畫學篇》應即張谷雛跋中所言的“初稿”,與趙志鈞文中所說的“初稿”實際上是同一個版本。此處所說的寄付劉作籌刷印,應該就是黃賓虹致鄭軼甫信中所說的“余由仆自行覓印刷處,今在動手中”之事。
關于“定稿”,再根據趙志鈞的說法,初稿本改定后,另外改了一個定版,定版是在“畫學篇”三個字加上了半圓括號,不再寫“初稿”并將“年九十”改為“時年九十”。
為“省去拆版重排的麻煩”,“定稿”并沒有對“初稿”中宋夫人代修改的內容作改動,僅對標題“畫學篇”加了半圓括號。但在“定稿”中又用毛筆作了六處改動。根據文獻和印稿圖片,趙文中所提的“定稿”即使不是真的定稿,至少也應是極其接近定稿的版本。
1983 年,中國美術學院教授、黃賓虹先生的助手王伯敏為感謝王貴忱推介黃賓虹之努力,贈送王貴忱一個印稿(今藏三卷書屋),其后有王伯敏跋:“左《畫學篇》印稿,黃賓師親校其上,予藏書篋三十年。頃者鐵嶺王貴忱兄成《畫學篇》校注,詳略得宜……因以為贈,亦寓兩峰羅聘舉首叩頭之意也。”

王伯敏贈王貴忱《畫學篇》印稿
王伯敏所贈印稿與趙志鈞所說的“定稿”,從板框、文字來看,明顯就是同一批次印刷出來的鉛印稿。不過,王伯敏所贈印稿的珍貴之處在于,上面是黃賓虹親筆校改的。而且,相對于趙文所說的“定稿”,黃賓虹修改的地方更多,也更詳細,不但改正,還作了說明。從修改的思路來看,此稿的修改應該大致也是從“初稿”中來的,由此也可得出趙文中“初稿”“定稿”的修改應該也是得到黃賓虹首肯的。但可能是所改未能盡如人意,黃賓虹才親自動手修改。因此,王伯敏原藏的這個黃賓虹親筆改定印稿才是《畫學篇》的最終定稿,只是最終印行的是否是黃賓虹此版改定后的版本并不確定。
事實上,1953 年黃賓虹與劉作籌信中說:“拙著《畫學篇》,蒙付刊寄贈南北文聯諸同志,歡幸殊多。”這也從側面說明,印稿印出后,黃賓虹應該是滿意的。
《畫學篇》面世的手稿本和印稿本均不少,王伯敏贈王貴忱的黃賓虹手改定本也極為難得。黃賓虹的“五十年后方識我”之嘆,對黃賓虹來說,現在最多也只能說是“知”,至于是不是真“識”,也許還得“五十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