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人與時空

文扎

座落在長江源頭嘎嘉洛駐牧地的治多縣，在歷史上稱“玉樹”部落。他們居住的地域范圍大致是今天的治多縣、曲麻萊縣（除東風、巴干鄉）、海西州的沱沱河鄉、雜多縣的莫云和當云的一部分，土地總面積約20萬平方公里。

1730年清朝官員堪定各族疆界時，按照當時各部落自報的領土疆界，“玉樹四族”的土地面積比上述還要大的多。世傳當時逞報領地范圍時，玉樹族的代表將自己的地形圖比劃在皮襖上進行陳述，深受朝延官員的贊許。此事在民間傳為佳話，至今記憶猶新。相傳給朝廷官員陳述地域界線時，有這樣的描述：“牙莫當三條江是地之領子，腰系萬里長江，頭頂三十九族，足踏二十五族……”這種氣吞山河、指點江山的氣勢居然來自大山深處的一位牧民之口，確實令人刮目 相看。

且看當時的交通狀況。雖然有歷史悠久的“唐蕃古道”從這里通往漢藏重地，而且在通天河的第一大渡口——楚瑪爾河七渡口有“玉樹四族”之宗舉族人專司擺渡，但在今天看來那也不過是一條“鄉村小道”而已。至于信息，用今天現代人的眼光去評價，一定會用“閉塞”一詞。在當地牧民中對圣地拉薩另有一個非常生動的稱呼，叫“尼瑪拉薩”——太陽落山的地方。字里行間表達的意思就是“遙遠”，就像曾經一度把“青海”稱為“在那遙遠的地方”一樣。

但是陳述自己家鄉的山水怎么就有如此大的氣魄呢？或許這與游牧民族的文化有著天然的聯系。從小熏染過牧區文化的人，就知道每當夜幕降臨草原的時候，在星光下無數酥油燈照亮了一個個充滿好奇的眼睛，遠古的傳說彌滿到整個空間，想象跨越雪山、馳騁于無際的草原。尤其是當故事老人講到山水，記憶超群、巧舌如簧的故事老人，會插進一段“數點江山”的精彩片段。每當講到這里，不管是《格薩爾王傳》，還是其它傳說故事，總有一個如格薩爾王座騎類的騰空飛越高山，從天空俯視人間，或者是攀登一座高峰遠眺山川大地，從印度的兀鷲山說到中國的五臺山，從阿里三圍說到衛藏四山、朵康六崗，說的每座山活靈活現，傳神入微。曾經有位記者讓一個從來未走出過治多縣的格薩爾藝人說唱“五臺山”。聽后他感到非常震撼，他說有一種身臨其境的藝術美感。由此可知，當年在朝廷堪界大臣面前，把部落地圖描劃在皮襖上“數點江山”是一種多么輕松自在的事情啊。

游牧與農耕文化在本質上有著天然的區別。所謂“游牧”，是流動的、變化的和開放的；而“農耕”卻是一種固定的、程式化的和保守的文化。游牧在空間上至少會隨著草場與牲畜的轉移而流動，是依據自然的變化而適應。尤其是青藏高原的游牧區，四周是連綿的群山，每翻越一座山峰，就有一道不同的風景，致使身處大山的人們總想象著山外的世界。那山外未知的世界引誘著游牧人的心，因而盡管他們在現實空間上跨越不了多少山水，但是精神的空間卻比較開闊，至少每個游牧人的心靈里裝著一幅“亞洲地圖”。他們對于山系的命名和河源的認定有著相當豐富的科學內涵，對山水空間的認識具有十分準確的角度和概念。在他們的眼里與周圍每座山都有親屬關系，有的還存在君臣師徒關系，在世代相傳的口頭文化中都能夠查到那些山水的“戶口”。位于治多縣西部拉日村境內的客嘉嘎瓦雪山，它的頭銜是“客嘉”，即財神之王，屬下有妻子—拉瑪曼底山、大臣—拉日達寧山，放牛者—口前貝果山，牧馬人—君司日瑪山，太醫—貝果求赤卡等。總之，這里有一個山的國家，靜靜地遵循著自己國度的古老習慣，承載著一個游牧民族最悠久的山水化的歷史。他們將藝術擴展到了自然界，讓自然變成了藝術的載體，變成了藝術的圣壇。在他們的眼里一座山既是自然的，也是人文的，但是自然與藝術之間不立文字，不著痕跡，山即是人，人即是山。這種空間上的大膽跨越也許只能在游牧人的想象中才會產生。

精神空間的大膽超越，直接投射到時間上。時間之于游牧人來講是粗線條的，而且是無處不在的。昨天和今天之間沒有明確的界線，去年和今年之間除了十二屬相的變換外，月亮還是去年的月亮，太陽也是去年的太陽。一天的時間看著太陽的腳步而定。當晨光灑向太空，帳篷頂上飄出一縷青煙，牛羊走出圈窩；雪山拖出長長的影子，暮歸的牧鞭聲響砌云霄；月亮從上弦變化到下弦，盡管它的陰影部分的位置發生了變化，但是從初三到二十，每一天都有一個十分形象的名稱，無法躲開游牧人的視線。當旱獺封洞、棕熊匿跡、河流結冰時，他們知道這是冬天的預報；當雷聲隆隆、雪山下流水潺潺、黃鴨盤旋于沼澤上空時，它們透露的是同一則消息——春；當綠草遍野、花香四溢、蜜蜂忙碌時，他們知道生產的季節到了，就開始打酥油、剪羊毛、縫制帳篷……。草原一片金黃、空氣中彌漫開牛奶的香味、黑頸鶴帶著幼仔試飛時，它們向牧人告訴的是收獲的季節。游牧人的日子與那人為的“時針”沒有關系，也不從那假設的三百六十五張日歷中穿過，月亮是他們每天翻看的日歷，太陽是掌握早晚的時鐘，銀河、北斗星是季節流轉的值班，還有那千年雪山以其豐富的閱歷告訴他們一年的年景以及世時的變遷。巖羊產羔時有一連幾天的陰雨，那叫“巖羊產羔穿石雨”；而野驢產仔時有七天的晴天，那叫“野驢晴天日”；白唇鹿發情時多云陰天，那叫“鹿鳴交配日”，他們知道這期間不下雪，冬天就不會有雪災；天鵝、黃鴨們帶著幼仔浮水的那一天就是“世界煨桑日”，這一天就要攀高峰，掛經幡、撒風馬。

游牧人的日歷是大自然，游牧人的日子是一番風景。

游牧民族是一個充滿想象的民族。他們其實生活在兩種不同的時空中。在雪山環繞的家園中過著寒來暑往、日出日落的日子，這是現實的時空；在宇宙這口大的器皿中孕育了在六道眾生中輪回的生命，外部宇宙如母親、如蛋殼，孕育其里的生命如嬰孩、如蛋黃。宇宙孕育了生命，生命依偎在自然的懷抱，從一個微小的塵粒到巨大的宇宙天體都運行在一條不可逃脫的時間軌道上，這軌道便是產生、形成、滅亡和性空。而孕育其里的生命從螻蟲螞蟻到人類世界，只有一條時間通道，那就是出生、衰老和死亡這樣一條不變的軌道，這是他們精神的時空觀念，同時也是宇宙 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