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巍
不知從何時起,人們開始用消費來定義自身。
大多數人所向往的“體面生活”,包含了許多物質上的標準。如果無法達到這些標準,很多人就會陷入一種煩惱、痛苦、自我折磨的情緒當中。
在消費主義的裹挾下,人們往往更容易滋生出超出自己承受能力的購買欲望,并且為這種欲望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為了讓自己體面一點,月薪三五千的打工族也需要一只大牌包包撐場面;自詡為潮人,當然必備多雙價格不菲的限量版鞋子;戀愛中男生不能只送一支口紅,要買足一個系列全部色號才是真愛,哪怕其中絕大多數色號根本用不上……
在消費這件事上,我們自認為自己的選擇是自由的,是完全符合自己審美和需要的,其實不然——是市場選擇了我們,并把我們培養成消費者。當我們把購物和尋求自我認同、獲取社會地位等目的相聯系的時候,其實我們才是被消費主義掌控的那一方。
消費主義愈演愈烈,但并不意味著我們得到了更多的愉悅。我們錯把消費當成享受,而其實兩者完全不是一回事。
美國經濟學家斯基德爾斯基父子在《金錢與好的生活》一書中說:“美好生活有七個基本元素:健康、安全、尊重、個性(自主權)、與大自然和諧相處、友誼、閑暇。”這些基本元素,和消費沒有本質的聯系。
美好的生活,究竟和消費有多大關系?這應該是每個人都該思考的問題。
最近屢次看到有人在談論英國社會學家齊格蒙特·鮑曼的一本書,《工作、消費主義和新窮人》。這本書很薄,不到200頁,很多人讀這本書,可能是想弄清楚,自己是不是消費主義的俘虜?算不算新窮人?看完之后很多人可能稍微松了一口氣:自己大概還不是新窮人,但是肯定被消費主義裹挾了進去。
鮑曼這本書比較超前,寫的是他所說的晚期現代、第二次現代或后現代階段的情形。鮑曼提出,在現代性的工業階段,每個人在擁有其他身份之前,首先必須是一個生產者。在現代性的第二階段,即消費者的時代,人首先要成為消費者,才能再擁有其他特別的身份。在生產者社會,資本家需要老實聽話、整齊劃一的工人,在消費者社會,資本家需要更多心思活絡、勇立潮頭的消費者。
他寫道:“如果說生產者社會是柏拉圖式的,追求牢不可破的規則和事物的終極模式,那么消費者社會就是亞里士多德式的——務實、靈活,遵循船到橋頭自然直的原則。理智的消費者唯一能掌控的,就是在已知的機會最密集的時間守候在已知的機會最多的地方……消費者社會也是咨詢和廣告的天堂,是預言家、算命先生、販賣魔法藥水的商人和點金術士的沃土。”
為什么西方社會從生產者社會變成了消費者社會?大概主要是因為生產條件的變化,產品過剩,資本主義需要工人來制造,更需要工人去消費。生產模式也發生了變化,過去以勞動密集型產業為主,如今的主流是精簡型、小型化、資本和知識密集型產業,人口也出現了過剩,因為不需要那么多勞動力了。
在后現代社會,人們仍然從事著各種工作,有的是做簡單的體力勞動,有的是高薪的管理階層,有的是創意階層,有的是富豪。工作是否高級、誘人,不是看它對社會的貢獻、對人的技能的要求,而是看它能不能不斷地給人帶來刺激。人們在購物時也不僅是滿足生理需求,還有很多心理需求。有錢人是消費潮流的引領者。拿高薪的人則是一邊拼命工作,一邊通過瘋狂消費來犒勞自己,因為“工作仍然是生存的源泉,但不是生命意義的源泉。曾經由專業能力帶來的自豪感,現在可以從(以合適的價格)購買精美商品中獲得——在迷宮般的大型購物中心發現最好的店鋪,發現推車上最好的衣服或貨架上最好的商品”。
消費主義的問題在于,我們以為我們的購買欲是自發的,挑選是自由的,是按照自己的審美去選購的,市場上商品琳瑯滿目、不斷推陳出新是好事,鮑曼則認為,消費者其實并不主動,并不自由,“是市場選擇了他們,并把他們培養成消費者,剝奪了他們不受誘惑的自由,但每次來到市場,消費者都覺得自己在掌控一切。他們可以評判、評論和選擇,他們可以拒絕無限選擇中的任何一個——除了‘必須做出選擇’之外。尋求自我認同,獲取社會地位,以他人認為有意義的方式生活,這些都需要日復一日地到訪消費市場”。
購物時,我們希望買了之后立刻就能享用,但新東西帶來的滿足感又很快就會消失,于是繼續買,購物帶來的暫時滿足感讓人們習慣了超前消費。鮑曼分析了消費者無窮的欲望是如何被利用的:“在欲望被安撫之前激發新的欲望,在因占有而感到厭倦、煩躁之前替換新的獵物。按照消費文化的定義,幸福的生活是絕緣于無聊的生活,是不斷有什么事發生的生活,新鮮又刺激,因為新鮮所以刺激。對抗無聊的藥方不在醫保范疇,金錢才是進入治療無聊的場所(如商場、游樂園或健身中心)的通行證。這些場所的存在本身就是最有效的疫苗,可以預防疾病的滋生,它們存在的意義是讓欲望不斷沸騰,永不停歇。”
向消費者社會的轉變導致窮人的處境也發生了變化,新的貧窮并不僅限于物質匱乏和身體上的痛苦,也是一種社會和心理狀況。每個社會都有“體面生活”的衡量標準,如果無法達到這些標準,人們就會煩惱、痛苦、自我折磨。貧窮意味著被排除在“正常生活”之外,意味著“達不到標準”,從而導致自尊心受到打擊,產生羞愧感和負罪感。窮人無法履行消費者義務,就會被拋棄、被剝奪、被貶低、被排除在正常人共同享用的社會盛宴之外。在生產者社會,窮人的生活很苦,但他們一起苦,他們還是儲備的勞動力,社會還需要他們。在消費者社會,窮人之間的紐帶也消失了,要么是孤獨的消費者,要么成為無力消費的新窮人,他們的處境成了對其他人的一種警示。
現在很多無形的東西也被商品化,人們希望用錢解決那些本來不能用錢解決的問題。美國經濟學家斯基德爾斯基父子在《金錢與好的生活》一書中說,美好生活有七個基本元素:健康、安全、尊重、個性(自主權)、與大自然和諧相處、友誼、閑暇。“這些基本元素本質上是不適合銷售的,完全無法買賣。旨在使市場價值最大化的經濟往往會排斥這些基本元素,或用可銷售的替代物取代它們,其結果就是我們常見的敗壞。個性成為廣告用語的一部分,大多數日用品的消費者被告知,這些商品可以代表或定義他們的身份。友誼不再是亞里士多德所講的那種道德上的嚴肅關系,而成為享受閑暇的一種謀略。閑暇本身同樣受制于生產的節約型邏輯,即體育、游戲和夜總會都致力于使人在最短的時間里得到最大的樂趣。”享受閑暇本來應該是不為外在目的而做一件事。
有些人努力想擺脫消費者身份,還原購物的原始目的。不過消費主義的力量過于強大,美國作家凱爾·查卡在《渴望更少》一書中說:“在網上用信用卡購買不必要的物品能迅速、輕松地對不確定的環境施加一種掌控感。各種品牌向我們出售汽車、電視機、手機等產品,好像它們能夠解決我們的問題。通過書籍、播客和周邊產品,極簡主義觀念本身也被商品化了,成了利潤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