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草木(組詩)

楊廷成

割草的父親

少時的記憶

是那條深深的土巷

飄著麥香味的炊煙

籠罩著山坳里的小小村莊

割草歸來的父親

踏著疲憊的夕陽

一柄寒光閃閃的彎鐮

訴說著鄉村的苦難時光

他養的一欄羊群

美麗的眼神如星星一樣亮堂

陪伴他拉車的那匹老馬

踏過故鄉的田埂時那般膘肥體壯

他腳踩在春天的露水上

尋覓著每一處青草瘋長的土壤

他沐浴在夏夜的月光里

傾聽著每一次馬嚼夜草的聲響

他知道大山里的每一處草場

那些風中搖曳的秸稈野蠻生長

他這一生最喜歡的聲音

就是那鐮刀割草時的嚓嚓作響

直到那一年的那一天

失散的牛羊們不知去向

這些土地上的子孫們

持一張車票含著淚水背井離鄉

父親說他閑暇時還去村外

去那些灑落他一生汗水的地方

那些盤根錯節的青草已沒過膝蓋

時常將年邁的他絆倒而痛斷肝腸

割了一輩子草的父親

面對孤獨而茂盛的草叢唯有憂傷

這些長勢叫人驚恐的野草們

最終要將這鐵打的莊稼漢子埋葬

良宵

一想起這兩個字

雪花就落滿了頭頂

一想起這兩個字

大雪就封住了出山的路口

曠野的風打著口哨

吟唱起一支古老的歌謠

冰凌花掛滿了屋檐

在暖陽下炫耀著七彩的光澤

是誰燃起了過冬的柴禾

土炕上圍坐著向往春天的人們

一把锃亮的銅壺里

青稞酒醞釀著兄弟們狂歡的話題

良宵是如此的美好

星群綴織著獻給大山的花環

所有的門扉都在為你敞開

期待著那個風雪夜歸來的故人

搓澡工

瘦骨嶙峋的搓澡工

把一具具壯碩的身體

擺放在水聲喧嘩的亭子間里

把套著澡巾的雙手拍得山響

無論是騎三輪的人

還是開汽車的人

都像廚師砧板上的肉

在他的雙手間任意擺弄

他細致地用柔軟的澡巾

輕輕劃過身體的每一個毛孔

他暴風驟雨般的拳頭

敲打著赤裸的肉體上突兀的骨頭

汗水從他的額頭上落下

也許是眼眶里滴下的淚珠吧

他操著誰也聽不懂的蘇北方言

謙卑地對每一個人噓寒問暖

當人們舒展筋骨離去時

他在水霧繚繞的那一側

點著一支劣質的香煙吸著

那煙頭忽明忽暗，一閃一滅

兩株蘆草

兩株卑微的蘆草

在河岸上相視而立

鳥雀們肆意喧嘩

而它們始終默默無語

它們共沐春日的陽光

它們同擔秋夜的冷雨

每一場狂野的大風中

枝葉就會緊緊地摟在一起

雷聲中暴雨終于過去

睫毛上掛滿了欣喜的淚水

從妙曼的青蔥時光

相守到滿頭的白發散離

這些草木的愛情

讓塵世間的多少人在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