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省江
孩子們都叫他拐子李。那時我剛懵懂記事,認為他是八仙里的鐵拐李下凡,不過他的拐不是鐵的,是山上的老荊條做成的,這并不影響我把他看成神仙樣兒的人。在當年,村里像我這般年齡的孩子們或許都是這樣認為的。
他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來到村子里,自行車的前把上,綁著他的拐,拐的扶手已經磨得發亮,像涂過油。
他來了就到村子中心的東墻根兒,村子里數那塊地兒敞亮又背風,適合他打開場子。
自行車停下后,他先用靈活的那條腿撐地,再用手搬著瘸腿從車上跨下來。把拐放在腋下,騰出雙手從自行車后架上卸下工具箱。他的工具,足足有兩大箱,都掛在后架上,左邊一箱,右邊一箱。自行車是老式的三八大杠,車身的漆早掉落得斑斑駁駁,但主體結構是厚厚的鋼管。
一聽到他的吆喝,孩子們就歡歡喜喜地聚攏過來。
他笑瞇瞇的,一笑,嘴里就噴出濃濃的煙味兒,嗆得孩子們都跑遠了。
不過,很快,孩子們就又聚攏來,保持著不被煙味兒嗆到的最近距離。他身上有神奇的魔力,孩子們都愿意圍著他轉。
安頓好家伙什兒之后,他開始從兜里掏出各種顏色的小糖丸,分給孩子們。這時候,孩子們就顧不得他身上的煙味兒了,那年頭兒,沒有什么東西比他的糖丸更甜了。
他會的手藝很多,在孩子們的眼里,他幾乎無所不能:磨剪子、戧菜刀、補鞋、修筐、修糞簍子、補鍋、補盆、鋦大缸。只要他一來,生意就夠他干一整天的。
村里人把需要修理的物件兒拿給他,也不必等著,他一件挨一件地修好,放到旁邊,等各家人有空了再自己拿回去。
磨剪子、戧菜刀屬于最簡單的活兒,拿出磨石或戧刀,幾下就好了。
補鞋,也是相對簡單的,拿出釘拐子,釘個鞋掌就好了;稍復雜一點的,需要用特殊的縫紉機器一點一點縫。
修筐修糞簍子比較復雜費時,他拿出纖維條兒,把已經破漏的地方一圈一圈編織好。
最復雜費時的要數補鍋補盆了,需要生火。他生著爐子,拉著風箱,爐子里的火炭被風箱抽拉得通紅,像只有過年節時才能吃的腌雞蛋的蛋黃,烤得周圍都暖暖的。火炭的上邊,是一個坩堝,坩堝里放著碎鐵塊兒,隨著不斷抽拉風箱,碎鐵塊兒化成了紅紅的鐵水兒的時候,他也已經把鍋和盆破損的地方清理干凈了。然后一只手用濕布墊在洞的下面,另一只手把發紅的鐵水兒往破損地方倒,再趁機用另一塊布條兒猛按狠擦,有時一次往往不成功,需要反復幾次才行。在孩子們看得眼睛發直的時候,鍋已經補好了。
我從沒見過他鋦大缸,不過他有一個小鉆子,我們都知道那是鋦大缸的金剛鉆,我很好奇這樣一個普通的小鉆子是怎樣把大缸鉆出洞來的,但是幾年來,始終沒看到過。鋦大缸就像一個讓我期盼卻始終沒有上演的保留節目,增加了我對他來村子的期待。
村子里有一個有名的調皮鬼,也是我們的孩子王,叫洪權。每次他來,洪權都要把他的拐杖偷偷藏起來,有時藏在哪個草垛墻角,有時藏在哪家的門后。他倒不急,孩子們一整天都笑著提醒他,你的拐杖哪兒去了?我總擔心他在太陽落山后找不到拐杖回不了家,所以暗暗記下拐杖的藏處。他笑著被孩子們扶著簇擁著,找了一處又一處,惹得大人們嗔罵,這群孩子!孩子們的玩笑是有分寸的,大家都盯著太陽落山,有的時候拐杖被他找到,有的時候太陽快落山了,孩子們把拐拿出來給他,嘻嘻哈哈地慶祝著自己的勝利。
找回拐杖后,孩子們幫他收拾工具,目送著他騎著自行車去了太陽落下的地方。
我們這些孩子幾乎很少出村子,我們不知道他從哪里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們只知道他不是本村人,但很受村里人待見,很受我們這些孩子喜愛,在我們心里,他始終是一個謎一樣的人物,在我們這些孩子的夢里,他已經神化了。
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開始不來村子了。后來我到外地上學,離開了村子,畢業后分配了工作,在城里上班,也很少回村子。他在我的腦海中慢慢消失了。
如果不是這次展覽,或許我永遠不會想起他。在“人物”展區,我看到了那個熟悉的面孔。盡管已經過了很多年,我還是認出了他。在他的照片下面,是一段文字:李富國,參加過解放戰爭中的三大戰役,后又入朝參戰,為志愿軍某部隊沖鋒班班長,帶領所在班英勇殺敵,保家衛國,履立戰功。回國后,他主動向上級要求退伍返鄉務農,至今體內仍殘留著三十多塊彈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