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良才
董開鎖業如其名,就是一個開鎖配鑰匙的。這么說吧,在猷州這地界,不認識甚至不知道縣長姓甚名誰的大有其人,不曉得開鎖老董的,稀罕!
董開鎖的店鋪鄰近猷州國際大酒店,相形之下,一個是豪華巨輪,一個是寒磣的小舢板,一個是白天鵝,一個是灰麻雀。就這么個小鋪面,還是租來的,小臉小鼻子小眼,胃口卻極好,每天從早到晚吞吐著絡繹不絕的顧客。店招牌同樣潦草不起眼,只四個字:老董開鎖。
店里陳設簡單到寒酸,一只小馬扎,兩臺配鑰匙機,一臺臥式一臺立式,一張漆面斑駁的小方桌,桌上有臺舊電腦,此外別無長物。董開鎖除了吃飯撒尿,差不多就長在那只馬扎上,擺弄機器配各式各樣的鑰匙。只有顧客提出配汽車鑰匙時,老董才求助電腦。
店里雖簡陋,卻干凈整潔得離譜。如果光線好,你從店門口路過就可以看見老董,只見他筆挺挺地坐著,西裝革履紅領帶,還梳一個大背頭,要英俊有英俊,要瀟灑有瀟灑!然而,他只是個開鎖配鑰匙的草根啊!
有個俏皮鬼巧用《孔乙己》里的一句話來戲謔董師傅,“董開鎖是坐著配鑰匙而西裝革履的唯一的人”。這句話風似的在大街小巷流傳開了,最后也傳到了董開鎖耳朵里,他一點沒生氣,反而樂了,問:哪條法律規定配鑰匙的就得穿成叫花子似的?人弄精神了,才有信賴感嘛!自個兒不小瞧自個兒,沒人能黑你。嘿嘿,老董這話說的,趕上半個哲學家了。
據說老董家是開鎖世家。他爺爺曾幫過地下黨大忙兒,在醉仙樓灌醉了國民黨監獄長,從對方身上搜出一大串牢房鑰匙,只憑眼瞄了瞄,手捏了捏,回去后竟配出了一串分毫不差的鑰匙。他爹祖傳功夫同樣了得,也做過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兒:那時期鄉里鄉親餓得慌,生產隊倉庫里卻堆滿了糧食,他爹用地瓜燒把保管員撂倒,配好倉庫鑰匙后斷斷續續偷出了不少糧食。東窗事發,他爹被判了刑,鄉親們輪流照顧年幼的小開鎖。
等董開鎖長成了英俊小伙,正趕上恢復高考,他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學,政審卻卡了殼,是被他爹連累的。陰錯陽差,董開鎖成了董家末代開鎖人。他兒子公開叫囂了:決不接受繼續開鎖配鑰匙的卑微活計。把老董氣的呀!
老董還是小董的時候,心里裝著一個人:他的初戀女友洪小菲。是小菲追的小董,結果小菲上了大學,就把小董一腳踹了。董開鎖三十好幾還是光棍一條兒,直到他聽說小菲嫁人了,生兒育女了,才徹底死心,一門心思跟在爹后面學祖傳技藝。這小子有異稟,他爹說,魂找回來了,一學就會,一會就精!
那會兒,猷州百貨大樓剛剛落成營業,是個炙手可熱、人人艷羨的好單位,營業員多是帥哥靚女。小董當然想蹭個熱度,就把攤位轉移到百貨大樓廊檐下,果然生意好了不少。小董人生得白凈,愛整潔,狠狠心,西裝革履地把自己“武裝”起來。為這,他挨爹一頓臭罵,說他亂花錢,是豬鼻子插蔥——裝象呢!小董倒想,挨這頓罵,值!因為他找回了自信,找回了尊嚴。
小董慢慢發現,百貨大樓一個大長腿、瓜子臉營業員出出進進的,老是偷偷望自己,望得他臉熱,心跳,身子哆嗦。
怕什么,來什么。一天,小董快收攤子時,美女營業員來了,遞給他一把亮锃锃的鑰匙:照這個,配一把。小董配好后,那位美女付過錢,卻將新配的鑰匙慌慌地塞到小董懷里:這是我新房的鑰匙,這把屬于你!我等著你來娶我!說完,掉頭跑了。
姑娘叫田蓉,此后成了董開鎖的發妻。這姻緣夠戲劇性的,但事實就是如此,這是猷州羅曼史上的經典案例。
董開鎖和田蓉結婚后過了一段甜蜜蜜的時光,隨著百貨大樓改制,風華不再。田蓉一直閑在家里,脾氣越來越壞,對董開鎖越看越不順眼,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鬧,幾次鬧到了民政局,到底看在有了兒子的份上,婚沒離,冷戰持續升級。
老董這日子過得凄惶,他知道,妻子是嫌棄自己活計丟份兒,又掙不到啥大錢。
瞌睡遇枕頭,董開鎖發財的機會從天而降。可他沒聽完來人的話,就打斷他們說,原來你們是穿窬之盜啊!你們干的是傷天害理的事,讓我配鑰匙助紂為虐,休想!給再多的錢也不行!老董被揍了,花了一大筆醫藥費才慢慢康復過來,繼續擺攤配鑰匙。
這個小門面房,是近幾年租的。歲月無情,小董早變成了老董,西裝革履掩飾不了寫在他臉上的滄桑和憔悴。老董心里苦啊!最近他被妻子沒收了房門鑰匙趕了出來,就只好住在店鋪里了,打烊關門后打一個地鋪,潦草地睡下。
可老董遲遲睡不著,近來有一個顧客三天兩頭來找他配鑰匙,而且配的是同一把鑰匙,總說他配的鑰匙開不了別墅的防盜門。這就怪了,在老董看來,這是奇恥大辱啊!那個女顧客雍容華貴,雖說也上了年紀,但渾身依然散發著奪人心魄的風韻。
彼此都沒有點破,心照不宣,但老董從見她第一眼起,就知道她是洪小菲。
終究還是小菲沒有扛住,她淚眼婆娑,對老董說,老伴兒不在了,我是個自由身,回到猷州,一半是思念故鄉,一半是為了你!我的心鎖已經銹死了,只有你能打開它!開鎖,你的情況我也聽說了,讓我倆……
別說了!老董扭過頭去,硬了嗓子,一把鑰匙只能開一把鎖啊!
第二天,“老董開鎖”店門關了,這可是破天荒頭一回。
有人說老董云游四方去了,其實老董哪兒也沒去,他久久地站在自家的門前,站成了一尊泥塑、木雕。兒子要為他開門,妻子不讓,老董就那么癡癡地倔強地站著。天黑了,夜里好冷,老董抖得像風中枝頭的樹葉。
不知什么時候,屋里漏出妻子哭泣的顫音:你是配鑰匙的,咋開不了自家的鎖?
老董沒回答,但心里熱了起來,他緊緊地盯著那把冷冰冰的鎖,他要用心把它焐熱、焐開……
不久,《猷州晚報》刊出一條消息《甘當無名英雄,助學只為圓夢》,說的是一個以配鑰匙為生的老人,根據所配房門鑰匙的好壞認領了多名助學對象,幫寒門學子去圓大學夢,稱得上干了件“光宗耀祖”的大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