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亞軍 小 飯
小飯:溫老師好。讀了您的短篇小說《假發》。您對生活的觀察可以說很細致。我想問一下,一般來說,您的小說更多是來源于生活經驗,還是某種精神生活體驗?或者說比例是怎么樣的?
溫亞軍:咱倆的年齡雖然相差十多歲,可咱們是同學, 您還是叫我哥更親切些。這些年時常想起我們在上海青浦的那段歲月,在那個橫河邊上的養老院里,上課、散步,打乒乓球、胡天胡地閑聊,太美好了。一晃,十七八年過去了。
我的小說大多來自于精神生活體驗,《假發》卻是個例外。這篇小說里“父親”病情的誤診,有我父親的經歷,誤診的事在我心里放了快二十年,從沒想過要進入我的小說。有一天,不知出于什么動機,想寫一個探望重癥父親的中年男人時,我父親誤診的那段經歷突然跳了出來,一直在我眼前晃動,我就順手把它用上了。于我的創作,這種概率是非常小的。寫小說是為了塑造人物,虛構的成分更多一些。如果一定要具體化,那么生活經驗只占有百分之二十,更多的是精神層面的想象能力。
小飯:好的,溫哥。我想問問您寫作這么多年來,對“好看的故事”,尤其是“好看”兩字的理解。在您的小說審美上,有什么是更重要的嗎?
溫亞軍:小說不是講故事那么簡單,故事是為了塑造人物而存在的。至于“好看”也要看怎么理解了,如果對塑造人物幫助很大,“好看的故事”未嘗不可。只是小說,尤其是中短篇小說,不一定要講一個完整的故事,小說是要寫出一種人生狀態,寫出人的生活態度。我認為好的小說,應該叫人讀后,過了很久還能記住其中的某一個人物,或者是某個細節,哪怕記住其中的一句話也行。我的小說審美很簡單,人物要有命運感。一篇好的小說,不能賦予小說太多的使命,不然,小說承載的都是小說之外的負擔,削弱了小說的藝術性,而變得只像一個完整的故事,恰恰是人物缺乏可塑性,意義就不大了。
小飯:那么在溫哥寫作一篇小說之前,你一般做一些什么樣的準備?
溫亞軍:很難說清一篇小說是怎樣形成的,有時候完全取決于自己內心的一種狀態,無論是他人的一句話誘發出一個念頭,還是生活中的一絲啟發,促使要寫一篇小說時,其實我心里是沒多少底的。我只能說,真正動手寫起來,是我牽著人物小心翼翼地往前走,還是人物引導我摸索著經過每個岔路口,向一個未知的終點邁進,有時候自己真的掌控不了,像掌控不了自己的人生一樣。
小飯:如果涉及到一些具體而明確的信息和知識的,你是怎么去找自己所需要的這些資料的。這個過程有趣嗎,或者說艱苦嗎?相比寫作本身如何?
溫亞軍:無論小說怎么虛構,永遠離不開生活的邏輯。常識性的知識和信息,基本上來自于生活的積累,至于小說中涉及到一些陌生領域的知識,我過去要到圖書館查找這方面的資料,現在大多來自于網絡??梢哉f,這個過程一點趣味都沒有,而且有些信息用在小說里,把握不準時也會舍棄。
因為小說是對現實世界的一種猜測,是對人們日常生活的解析,是對理想人生缺陷的補充,是對人們精神需求的完善,也是人們對現實生活能力判斷的提升。小說的靈魂是塑造人物,那些外在的環境或者生存狀況對人物來說,只是起到輔助作用,包括一些知識。怎樣才能虛構一個新鮮而知性的小說世界,我喜歡把目標放在完全陌生的未知領域,離現實更遠一些,這樣視野才會更寬闊,思維也更敏銳。對于那個未知的人生,未知的世界,小說家應有足夠的好奇心,而且充滿了向往。這也是我喜歡寫小說的重要原因。
小飯:看這些資料的時候,甚至是在看歷史、歷史書、歷史小說的時候。會想在歷史中找到自己嗎?
溫亞軍:三十歲的時候,我受邀寫過一部長篇歷史小說《西風烈》,內容是清末名將左宗棠收復新疆的那段歷史。當時,我對左宗棠一無所知,購買了大量史料研讀,試圖從中尋找小說創作的切入點。這也是我為數不多的創作前準備,苦于理不順脈絡,一直無從下筆,翻看那些歷史資料時,越發茫然無措,后悔不該接這個活。記得當時我給出版社打過電話,說自己恐怕拿不下來,出版社有些不高興,也沒說句鼓勵我的話。我推脫不了,只好硬著頭皮上陣。初稿大概用了40 多個晚上(我寫作基本都是在晚上),前半部分在新疆寫的,后半部分是在魯院學習時寫成。那時我還沒有電腦,用手寫,每天晚上七點多,揣上兩包煙,提上一袋歷史資料到十里堡的老魯院五樓教室,一邊抽煙一邊寫。抽完兩包煙,天也就亮了。白天除了上課,就是補覺,晚上繼續寫。直到真正寫進去了,把對左宗棠這個人物的一些想象,強加給這個小說人物,也覺得挺有趣的。不知什么原因導致的,當時的想象力超出了我的預期,使我體驗到了創作的興奮,尤其是后半夜,那些語言和細節、人物關系像泉涌似的,自然而然就流淌到稿紙上了。那是我寫得最順手的一個長篇。至今,我還堅持認為,近四十萬字的《西風烈》是我幾部長篇中最好的一部,人物那么多,又是寫歷史的,我居然沒列提綱,還是一次性成稿,修改時幾乎沒有多少改動。當然,最后書沒在那家出版社出版,原因是他們給我提的意見,說我的歷史小說沒有現實感。我當然不會接受這種意見了。
寫完那個長篇后,我認為自己是能駕馭長篇小說的,后來才發現,那只是個例外,因為是歷史小說,它有一定的歷史框架支撐著你,而不是你自己有多大能耐。后來,我的長篇就沒中短篇寫得那么順手了。至于在歷史中找到自己,如果放在當時去想,就太荒誕了。如果是現在,我肯定會有這種愿望的,想想都覺得有趣,假如有機會我一定要嘗試一下。
小飯:我想這一定會是有趣的體驗。如果讓你編選一本你最喜歡的短篇小說集,哪些作家的哪些作品會入選?你挑選的標準是什么?名氣大?寫得好?在某些時刻更打動你?
溫亞軍:這個小說集可不好編,好作家、好作品太多了,要我現在一一說出來,太難了。但有一點能肯定,我會選寫得好的作品。在我三十多年的創作生涯中,每個時刻都有打動我的作品,要列舉出來非常多。
小飯:想問問溫哥,您的閱讀有什么樣的偏好?我還是希望能從溫哥這里找到一些關于好作品的線索。
溫亞軍:我的閱讀比較單一,也比較現實,只讀與文學有關的書籍,近些年讀散文比小說多,也看一些人物傳記、歷史典故,其他的書基本上不看。我知道這很狹隘,可沒辦法。不像別人,看什么哲學、思想學、社會學,說句實話,我看不進去那些。
我鐘情的作家很多,像艾特瑪托夫,他的《一日長于百年》《白輪船》《查密莉婭》,那冷靜而溫暖的表達,曾經改變了我的小說觀;還有索爾仁尼琴,他的《伊凡杰尼索維奇的一天》《癌癥樓》,那平和而沉靜的小說心態,影響了我的人生觀;還有海明威、奧茲、奈保爾、歐亨利、魯迅、汪曾祺、馬拉默德等等,對我的小說創作影響都很大。再就是巴爾加斯·略薩,他的《酒吧長談》與《潘達雷昂上尉和勞軍女郎》,那新穎的小說結構曾使我非常著迷。
小飯:說起略薩,他的標簽人盡皆知。不過我想問的是,“現實主義”這四個字對您來說意味著什么?在寫作中,您會時時刻刻想到這四個字嗎?
溫亞軍:對于小說來說,“現實主義”是個繞不過去的話題。
小說審視的不是現實生活,而是存在。隨著對生活認知的提高,對人生和社會判斷能力的增強,我寫作的意義也會發生很大的改變??梢哉f,每個作家創作出來的每篇小說,都是他對生活認知程度的一種表達。怎樣才能虛構一個新鮮而知性的小說世界,我喜歡把目標放在完全陌生的未知領域,離現實更遠一些,這樣視野才會更開闊,思維也更敏銳。對于那個未知的人生,未知的世界,小說家具有足夠的好奇心,而且充滿了向往。
小說無法回避現實主義,只能盡量地去創造凌駕于生活之上的作品,而不是迎合。在創作過程中,“現實主義”這四個字肯定會閃現,但不會一直在大腦里縈繞,因為寫進去了,腦子根本顧不上。
小飯:在某次訪談中,您說您虛構了一些地方,在這種時候,給它們命名困難嗎?給人物命名呢?那種取綽號的感覺,有沒有幾個人物的名字你至今印象深刻,甚至覺得還很好玩的。
溫亞軍:我小說里的地方,是我想象的另一世界,為解決在設置人物與現實世界時遇到不必要的麻煩,除過新疆喀什這個真實的地名外,有兩個地名“塔爾拉”和“桑那鎮”,是我創造的另一個小說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我能夠任意翱翔,自由自在。命名是有些困難,包括給人物取名字,總想著能起一個朗朗上口、又能叫人記住的名字,可太費勁了,未必能達到預期效果。后來,我在中短篇小說里,大多人物干脆不起名字,就稱呼“他”或者“她”,倒也省事不少。我印象深刻的小說人物名字,像前期作品中的秋琴、石澤新,至今記憶猶新,后來我小說里的人物名字反而記不住了。我不覺得這有什么好玩,名字只是代號而已。
小飯:關于學習,訓練,天賦,很多人都有不同的傾向。您覺得作為小說家,最重要的學習路徑是怎么樣的?順便的,您自己的成長之路也可以跟大家分享一下嗎?
溫亞軍:在這幾個里,我覺得天賦更重要一些。像我這樣的笨人,也沒什么天賦,全憑勤能補拙。我的學習主要靠閱讀,只有好好閱讀,才能從中探尋到寫作的路徑。
我17 歲那年,平生第一次出遠門,竟然乘了七天的火車汽車,從陜西來到最偏遠的新疆南疆軍營,因為愛好寫作,通過自己的努力和堅持,創作上取得了一點點成績,解決了一輩子的生存問題。運氣向來青睞于堅持不懈的人,27 歲那年,我離開工作生活了10 年的喀什,上調烏魯木齊;34 歲那年正月十五,我離開新疆調到北京部隊至今。這一切命運的改變,都來自于文學。
小飯:溫哥在生活和寫作上都是一個有計劃的人嗎?你是一個講紀律性的寫作者嗎?
溫亞軍:每個作家的寫作動機是不一樣的,有時候,想象和寫作完全是兩回事。想得再好,一旦動起筆來,有時可能會寫得一點都不生動,有時會偏離整個主題,寫成另外一個東西,這可能是生活的經驗在作祟。所以,我在寫小說之前,一般不列提綱,不把自己困在既定的框子里,那樣放不開手腳。
小飯:每個階段的寫作,對自己的意義有什么不同嗎?有一些作家早期都是理想主義的那種寫作者,另外一些作家通過寫作解決了生活上的一些問題。在您的寫作之路上,文學和寫作一直在扮演什么樣的角色?
溫亞軍:作家的創作觀念一直是在變化的,每個階段都有不同的文學理念。比如在傳統閱讀者的觀念里,衡量小說人物可塑性的標準,主要是看他們的社會角色是不是真實的,這就使小說陷入了一種困境,缺乏足夠的想象力。有些小說人物的自我存在需要角色轉換,通過社會的價值實現或他人的理解才能獲得,而有些是依賴于另外一個對于他人而言,在陌生的領域慢慢打開的經過,作為一個主人公才進入了敘述的過程之中的。現當代小說,有很多好的小說作家,就基本上擺脫了靠經歷寫作的途徑,他們對現實的態度不是簡單的復制,而是創造了一種在生活之上的另外一種現實,這是作家用心靈體驗了現實后,另一種真實的藝術寫照,它往往關懷的是一些持久性的話題,比如人生命運,還有感情。
說實話,這些年我對長篇小說寫作是有敬畏感的。當然,對當下長篇小說的閱讀更有敬畏感。您可能早就注意到,現在的長篇小說,也包括一些中短篇,在寫作的難度上越來越匱乏,好多小說沒有一點難度,照著生活寫,把故事編圓滿就行,基本不費多大勁。還有一些創作量極大的作家,只強調了對社會變化的理解和把握能力,是不是忽略了他們的作品與外部世界有沒有對話的可能?我們現在談起文學,是在圈內,還是圈外?這個意義是完全不一樣的。有時候,某些會議上談的到底是文學,還是影視劇改編?這是個值得思索的問題。
文學給予我很多,不光改變了我的命運,也使我的人生更加豐富、充實。文學對我來說,一直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感謝文學。也感謝在創作中幫助過我的許多師友。
小飯:嗯,其實身邊大部分朋友都有這樣的感觸。我們都欠文學很多。溫哥這些年來,對自己認識意義上的寫作,有怎樣的變化?現在回憶剛剛開始寫作的時候,是什么體驗?
溫亞軍:寫小說久了,不敢說自己的想象力有多么豐富,但只要放開想象的翅膀,小說的空間還是非常大的。在現實生活中,人們的普遍性多于異質性,再有特質的小說人物也難逃脫正常人的基本情感和日常生活,相信每個小說家都在努力書寫具有異質性的作品。我剛開始寫小說時,總想著寫得真實一些,有生活氣息,后來就不那么寫了。我現在比較排斥那些太貼近生活的小說,我覺得,過分強調小說的“真實性”,強調生活氣息,就缺乏足夠的創造力,失去了小說的意義和價值。
小飯:當有人評價您,“簡單、單純”(我有相關證據),你感覺是不是很準確,并欣然接受?
溫亞軍:簡單是指我這個人在生活、寫作中沒有過多的追求,這個還算準確。單純可不一定,這么多年走過來,許許多多的事情需要你去應對,比如生存,那可要復雜多了。困頓、迷茫、消沉,反正都經歷過?,F在是五十多歲的人了,生活給予我的太多,我很知足了。
小飯:可是社會,人心,人性,可以說是非常復雜的。小說家必須深入其中。你怎么自洽這兩種互相矛盾的說法。
溫亞軍:社會本來就很豐富,意想不到的變故非常多,有時候讓人根本無暇應對。事實上,小說家更應該接受多變,這個變并不存在對錯,不要用道德去衡量,才能免去束縛,只當它們是素材而已。要將這些事實轉換成作品,每個人的理解不同,筆下的人物扮演的人生角色也就不同。大多時候我對自己所寫的人物不滿意,對自己的藝術表現力持懷疑態度。直到現在,每寫一篇小說時我都不自信,我覺著,一個寫作者,還是不自信的好,不然,會昏頭的。
小飯:作為一個溫和的人,這是不是你的目標?一路以來,你是一直很溫和嗎?
溫亞軍:恰恰相反,我是個急性子、直脾氣的人,在生活中,因為我的性格,有時候弄得很難堪。其實我的心態一點都不平和,嫉惡如仇,眼睛里絕對容不得沙子。并且,我非常憎惡那些虛偽、弄權,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了。當然,隨著年齡的增長,為了生存,我也改變了不少,不那么“沖”了,但骨子里還是保持著直率的脾性,這是祖傳的,我們家的人都是這性格,改不掉的??墒俏以趯懶≌f時,盡量把自己的心態調整得平和、沉靜,一旦動手寫起來,不怎么受其他情緒的影響,內心能夠平靜下來,下筆才能從容,以正常的心態面對形形色色的小說人物。
小飯:這真是一個誤會。在我印象中,我一直覺得你是一個很溫和的人?;蛟S是咱們的交往局限在禮節之中吧。在溫哥身邊,所謂世俗的那種朋友多嗎?會不會把朋友的經歷寫出來?我知道很多作家朋友都是這么做的。
溫亞軍:每個人身邊都有世俗的朋友,他們的經歷也能成為小說的素材,可需要提煉。對我來說,他們的大多素材寫成小說后,就面目全非了。
小飯:最后一個問題:您和朋友平時是如何相處的?會挑選什么樣的人作為朋友?
溫亞軍:我平時交往(的朋友)非常少。如果碰到不好相處的人,我盡量與他少接觸,能避免不少麻煩。我與大家一樣,喜歡坦誠相待的朋友,夸夸其談和坑蒙拐騙的人,我選擇遠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