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旭升的詩

郭旭升

村莊，只寫給祖母

我寫村莊，但只寫給祖母

我想到祖母，心中浮現矮矮墳頭

春天又回到了被遺忘的村莊

楊柳飛絮，就這樣落滿了淺淺山坳

在你六十三年的壽命里

我只提煉出為數不多的詞匯

而組成你瘦弱軀體的

是二百零六塊骨頭和一滴眼淚

我本想用精準的天數

度量你不善言辭的一生

可我沒見過你為自己慶生

記不起那個陽光猝死的日子

但凡經歷過苦難的農村女人

都活得像一把蒼老的鐮刀

在磨刀石上磨平了棱角

磨亮了心中的刃

上去山崗，青稞波濤像秀發

你生前聽秧苗吹哨、牦牛唱歌

替地里拔草，染綠手掌

最后成為一粒種子埋進土里

木 訥

長明燈以瀕死的火焰照著你

你像一段歷史被裝進棺槨

盡管哭聲淪陷一雙又一雙眼睛

而你依舊一語不發

火盆不停地索要黃表紙

紙化作了灰燼

灰燼又被吹散了

無知而悲傷的我

跟著身披重孝的人群

在山間崎嶇小道上前行

我第一次感到一種寂靜

那是忍受苦難時沉默不語的木訥

那是忍受病痛時偷偷流淚的木訥

那是悲凄而悔恨的木訥啊

木訥得讓人心疼

草木春秋

山茶的香符合節氣

而山茶的味更合乎詩的韻腳

就如同紫荊帶來的熱鬧

將沉寂的心情點燃

扶桑就是在這火焰中誕生

馭火婀娜，如夢一般

從夢中最早醒來的總是百合

輕柔得像一只鳥

這鳥就化作鶯尾，碧紫深情

暮色漸濃，神話與信仰便輕輕落在花蕊

金色蕊芯就是開啟美的鑰匙

牡丹、芍藥輪換著開，蜂蝶縈繞

梔子如那蝶般翩躚

一樹的喜悅，像星辰耀眼

這歡喜總是一直持續下去

香堇、翠菊、木槿

睡蓮、菡萏、水仙

她們在特定的時節

裝點草木紛繁的世界

凌寒的梅總在初雪時

成為蒼涼中唯一的暗香

回首草木的一生

我們不過是她們生命中

那短暫的春秋

也終會以草木的姿態

欣榮一片春色

雨 事

“那場雨下了四年十一個月零兩天”

他用馬爾克斯的口吻告訴我

雨其實還在下，像完成自身的使命

他只是希望自己能從雨中抽離

從孤獨和恐懼中抽離

當然也包括從失眠中抽離

他這一生經歷過無數場雨

也經歷了無數個夜晚

雨在夜晚沉默，他自己也是

他告訴我，昨夜雨安靜得出奇

雨被他從體內抽離，繼而被夜吞沒

他也將成為一場雨

雪落南山

我們趕著羊群回家

像趕著大朵大朵的云

雪越來越大，如此安靜

就讓雪靜靜地落下來

無論雪落到哪里

都是一種思念

看雪落頭頂，滿頭的銀發

白得讓人心疼

看雪落南山，山上的雪

白得讓人心疼

優干寧之夜

落日和余暉奔向你

高原盈漲，體內的秋風

拖拽鐵錨的執拗，原野上

暮色遷徙，野草歌唱

多年來，你習慣騎著馬

在夢的雨中疾馳，往事寧靜

繁茂的露水柔和也洶涌

“我的馬群如星辰”

你將敬重埋進馬冢

周遭的光瞬間撤回原點

你一個人在顏料缺席的季節發呆

一個人望著燒紅的馬蹄鐵眼眸如燈

一個人背井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