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靜

蘇軾,字子瞻,被貶黃州后自號東坡居士,北宋政治家、思想家、文學家。他的人生宦海沉浮,身陷黨爭,大起大落,卻極好地結合并實現了“兼濟天下”和“獨善其身”,以一種全新的、圓融曠達的人生態度影響著后人,成為中國文化史和思想史上的典范。近年來,人們從不同層面理解蘇軾,將其塑造成美食達人、旅游達人等,以此表達對蘇軾的熱愛。
據宋人筆記《梁溪漫志》記載:蘇軾有一次問眾婢,自己腹中有何物?眾婢或答“都是文章”,或答“都是識見”。蘇軾皆不以為然。至朝云,乃曰“學士一肚皮不合時宜”。蘇軾捧腹大笑。這種“不合時宜”“捧腹大笑”,透露了蘇軾對個人政治立場、品德操守的堅守,及其笑對風雨、兼濟天下、積極樂觀的人生態度。
蘇軾21歲赴汴京(河南開封)參加禮部科試,中進士,正式踏入政壇。在之后40多年的時間里,他以一種“不合時宜”的堅守態度,沉浮在以王安石為首的變法派和以司馬光為首的保守派斗爭之間。他以溫和改革派的堅守態度,忠實于自己的政治操守:在王安石推行新法初期,他對其中限制貴族特權,增強國防力量等方面,都積極贊同,對于王安石“取天下之財與民爭利”的政策,則堅決反對,曾兩次向宋神宗上萬言書,“但患求治太速,進人太銳,聽言太廣”(《蘇軾文集》卷二十五《上神宗皇帝書》,中華書局1986年版,P742),表明自己的態度;而在神宗死后,哲宗即位,太皇太后高氏臨朝,舊黨重掌朝政,蘇軾也被召回朝,授以翰林學士、知制誥的重任,面對司馬光、文彥博等人大量貶逐變法派,徹底廢除新法的政策,他竟和司馬光當面辯論了一場,反對盡廢新法,自己也陷入新舊兩黨的夾攻,再次要求外放出任地方官。
蘇軾曾自稱:“言發于心而沖于口,吐之則逆人,茹之則逆余,以為寧逆人也,故卒吐之。”(《蘇軾文集》卷十一《思堂記》,中華書局1986年版,P363)他把自己對現實的批判和思考都集中體現在作品中。蘇軾歷任過杭州、密州、徐州、湖州、潁州、揚州等地的地方官,親身感受到社會民生疾苦,他寫過北方遭受蝗旱之災的農民:
三年東方旱,逃戶連敧棟。
老農釋耒嘆,淚入饑腸痛。
春雪雖云晚,春麥猶可種。
敢怨行役勞,助爾歌飯甕。
(《除夜大雪留濰州元日早晴遂行中途雪復作》)
他還批評過官府的稅收新政:
汗流肩赪載入市,
價賤乞與如糠粞。
賣牛納稅拆屋炊,
慮淺不及明年饑。
官今要錢不要米,
西北萬里招羌兒。
龔黃滿朝人更苦,
不如卻作河伯婦!
(《吳中田婦嘆》)
他推崇實干,致力于地方賑災救荒,建立病坊,興修水利,整飭軍紀。這些利國利民的政策和成績,如修建杭州西湖的清淤工程——蘇堤,一直到今天,還為人紀念、贊揚。元豐八年(1085年),蘇東坡知登州(今蓬萊)軍州事,只有五天時間,奉調回京寫成兩篇“調查報告”——《乞罷登萊榷鹽狀》《登州召還議水軍狀》,遞交朝廷,在當地留下了“五天登州府,千年蘇公祠”的美名。可以說,在他人生的每一個階段,他都在努力抓住機會有所作為,造福地方,實干興邦。
蘇軾44歲(1080年)時,遭受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重大政治打擊——“烏臺詩案”。變法派中的新進群起陷害蘇軾,使他以訕謗新政的罪名入獄,之后被貶黃州。晚年更是一貶再貶。正如他去世前自題畫像所寫:“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就其政治事業而言,這話當然是對自己人生低谷的自嘲。但對于文學家蘇軾來說,他的蓋世功業確實是在屢遭貶謫的逆境當中建立起來的。更難能可貴的是,在政治沉浮與貶謫逆境的生活磨煉中,蘇軾形成了進退自如,寵辱不驚的新型人生態度。
蘇軾曾說:“凡物皆有可觀,茍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瑋麗者也。”(《蘇軾文集》卷十一《超然臺記》,中華書局1986年版,P351)不是奇特瑰麗才為美,世間萬物,一草一木,各有姿態,各有千秋。熱愛自然,熱愛生活,以積極主動的心態去發現美,讓自己的人生充滿人間煙火氣。我們熟悉的名菜“東坡肉”,正是蘇軾被貶黃州之后琢磨出來的家常菜:
凈洗鍋,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錢如泥土。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蘇軾文集》卷二十《豬肉頌》,中華書局1986年版,P597)
被歧視的“價錢如泥土”的黃州豬肉,遭遇了眾人“不肯吃”“不解煮”的不屑處境,蘇軾在“不”的雙重否定中凸顯了“自美”的升華和強化,個人的主體精神、內心世界足以抗衡外界的打壓,“待他自熟莫催他”“飽得自家君莫管”,在艱苦環境中樂觀自得,在黃州城東開墾荒地,耕種自給,自號東坡居士。這不是向困境屈服,流于俗世,而是在更深刻的社會與人生體驗中,坦然以廣闊的胸懷、鄙夷不屑的態度來對待政治迫害和生活壓力。
蘇軾在黃州的詞作《定風波》,題材是初春出游,創作背景卻是夾縫人生的尷尬處境。遙想嘉祐二年貢舉考試,主考官歐陽修對梅堯臣贊嘆:“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可喜可喜!”(《歐陽修全集》卷一百四十九《與梅圣俞書》,中華書局2002年版,P2459)而他本次出行卻是因為東坡荒地收成太少,難以解決家庭溫飽,所以偕友人看地買田。彼時他年輕得志,名滿天下,此時卻中年困窘,冷暖自知: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正如詞序所寫: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
春寒料峭,外出遇雨又沒有雨具,本該郁悶,“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獨與眾的態度反差,鮮明而堅定。蘇軾在雨中漫步,在微醺狀態下和清冷的雨點、春風、斜陽融為一體,一切都那么剛剛好,寂靜的大自然過濾掉了人生的不得志,日常雜事的煩瑣無聊。雨后天晴,一抹斜陽亮色,實現了心靈的凈化和升華,最終達到物我兩忘,輕松自得的精神世界,何謂風雨何為晴,一蓑煙雨任平生。《定風波》把蘇軾的氣質風采定格在了后人的憧憬想象中,“竹杖芒鞋”成為蘇軾畫像里的形象標配。“誰怕”,在夾縫處境中一次次直面“不”的否定;“歸去”,去堅持“獨”的修煉,不斷沉淀強韌內心的力量;“回首”,“也無風雨也無晴”,貫通心境的釋然與平和。
蘇軾作為元祐詩壇的文壇盟主,曾自謂:
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蘇軾文集》卷六十六《自評文》,中華書局1986年版,P2069)
他的人生態度亦是如此,“隨物賦形”,“此心安處,便是吾鄉”,順應、適情、坦蕩、無畏地迎接人生一個又一個高峰低谷,實現了子瞻精神境界的典型化。
他在黃州和“謫友”張懷民,自詡“閑人”兩個,“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松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蘇軾文集》卷七十一《記承天寺夜游》,中華書局1986年版,P2260)邊遠庭下,空明月夜,藻荇竹柏,雅俗之間,以文人自得之氣惺惺相惜,開創了小品文韻味雋永的寫作基調。他和友人泛舟夜游黃州赤壁,“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憑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蘇軾文集》卷一《赤壁賦》,中華書局1986年版,P6)他把自己置身于浩瀚的星河宇宙,所有外加的打擊和苦難都顯得那么渺小和微不足道。蘇軾在苦難中超越了自己,以大而化之的胸懷接納和消化了人生困境,繼續以樂觀曠達,隨遇而安的平和心態回歸現實生活。
小與大,雅與俗,進與退,堅守和放下,對立的兩面在蘇軾身上奇妙地結合到了一起,能夠正反轉化,正如他的《記游松風亭》文中所寫:
余嘗寓居惠州嘉祐寺,縱步松風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床止息。仰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謂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間有甚么歇不得處?”由是心若掛鉤之魚,忽得解脫。若人悟此,雖兩陣相接,鼓聲如雷霆,進則死敵,退則死法,當恁么時,也不妨熟歇。(《蘇軾文集》卷七十一,中華書局1986年版,P2271)
貶至嶺南,身如“掛鉤之魚”,進退兩難,不妨暫且放下,“此間有甚么歇不得處?”困境破局,豁然開朗。不要執著于分秒必爭,不要牽制在片刻得失,蘇軾以一種全新的人生態度融合三教,構建了自己博大精深的思想體系,“今見《莊子》,得吾心矣”,“后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之孔、老,博辯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蘇轍集·欒城后集》卷二十二《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中華書局1990年版,P1126)。
“快哉亭”創作集會,是蘇氏兄弟和“謫友”張懷民三人自勸勸人,互相慰藉的一次文學交往活動。張懷民依長江建亭,蘇軾為亭命名有詞作,蘇轍同游作《黃州快哉亭記》:“清河張君夢得,謫居齊安,即其廬之西南為亭,以覽觀江流之勝,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蘇轍集·欒城集》卷二十四,中華書局1990年版,P409)“快哉”的核心是自適,一方面是堅守,在貶謫地還能堅持事功,有所作為,“今張君不以謫為患,竊會計之余功”;另一方面是存養,“覽觀江流之勝”“流風遺跡”“自放山水之間”,在壯闊自然山水、滄桑歷史遺跡中實現道德積累,“亦足以稱快世俗”,努力超越世俗,實現格局提升。
從孟子的“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孟子·公孫丑上》),到蘇軾的“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水調歌頭·快哉亭贈張偓佺》),到文天祥的“況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氣也”(《正氣歌》),希望我們能不忘初心,在困境中涵養自己的浩然之氣,實現心靈突圍,最終感受到屬于自己的“千里快哉風”。
(作者系廣西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