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亞麗
中華民族從遠古走到今天,無時無刻不面臨著客觀環境帶來的種種限制和憂患。這鑄就了中華民族與生俱來的憂患意識。面對憂患,古代作家積極應對,提出策略,各自構建了安頓心靈的精神家園。《周易》秉持對社會人生的憂患意識,用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六爻,提示人們如何應對不同的人生境遇;《詩經》通過對精神家園圖景的描繪,使千百年來讀者的心靈獲得安頓;蘇軾還以其身體力行,告訴人們在面臨磨難時如何增強定力,化解壓力,構建自己的精神家園。本欄目推出的三篇文章,就《周易》《詩經》和蘇軾的詩文進行細致品讀。讓我們跟隨這幾篇文章,理解古人的憂患意識,領會他們筆下的精神家園與人生策略,笑對困境,贏得美好未來。
——龍文玲(廣西大學文學院教授)

《易經》中的卦爻辭及占斷結果,大多體現了作者對未來發展的深深憂慮,蘊含著深刻的居安思危精神。《易傳》也特別關注《周易》古經的憂患意識,直言“作《易》者,其有憂患乎”。縱觀整部《周易》,隨處可見人們對自身生存現狀、境遇的擔憂、警惕、謹慎與努力,由此形成了周初人的敬德、明德等觀念。他們以此來規范、引導自己的行為,給后人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人生之路,必然有起伏,有順境逆境。面對憂患,《周易》設置了多種化解方式,領會它、理解它,有助于我們在人生逆旅中增強抗壓能力,培養堅忍負重的意志力。
《周易》分古經和易傳兩部分。古經部分,一般認為成書于西周中期,這部分往往借助卦爻辭占筮論斷人事的禍福吉兇。六爻無論處于何位何時,皆有憂慮之心,無不浸透著中華先民的人生憂慮和生存智慧。
比如,《困》卦,此卦喻示如何應對危險境遇。卦畫為坎下兌上,《大象》解釋為“澤無水”。從卦象看,坎為水,兌為澤,水是動態的,不斷向低處流去,上面的澤將面臨無水的困境。初六“臀困于株木”,(本文所引《周易》文字皆出自王弼等注、孔穎達等正義《周易正義》,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初六不當位,且處最底部,最困頓時期。九二面臨處境要好些,“困于酒食,朱紱方來,利用享祀,征兇,無咎”。雖酒食貧乏,坎坷艱難,但能安貧樂道,自有人君舉用之時。以至誠來應對困境,雖有兇險,但結果沒有大的過錯。六三則面臨“困于石,據于蒺藜;入于其宮,不見其妻,兇”的境遇,六三是以陰爻居陽位,且與上六不相應,沒有交感,可謂窮厄至甚,內外交困,預示著必有兇險。九四“來徐徐,困于金車,吝,有終”,意為相對于六三位置高一些,盡管仍處困境,但已緩慢向好的方向轉化。九五困處于高位,有“劓刖”兇險,若能取信于人、神,才能化險。上六居困之極,下無應援,但困極必反,只能“動悔而悔”,吸取教訓、謹慎思謀,擺脫困境,從而獲吉。這一卦提示人們,面對憂患,要不斷通過自己的努力,借助可能的力量,消解自我不當的欲望,凝聚精神,突破困難。
《周易》不僅講述普通民眾身處困境的憂慮,而且更關注國家政治層面的憂患。《系辭傳》就說:“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亂。”時刻提醒君王地位穩固、國家治理之時不忘傾危敗亂,才可以使國家永保無恙。《震》《鼎》兩卦講的就主要是為君之道,為君王、管理者的出謀劃策。其中的哲理,也值得今天的我們去品味、思索。
《震》從卦辭到爻辭,講述遭遇震動之時不同的表現和結果。《震》為兩雷組合,雷聲滾滾,有震動、奮起之意。雷之動,亦有讓人驚懼之意。卦辭說:“亨。震來虩虩,笑言啞啞,震驚百里,不喪匕鬯。”所謂“虩虩”,正如王弼解釋:“虩虩,恐懼之貌也。震者驚駭怠惰以肅解慢者也,故震來虩虩,恐致福也”(王弼等注、孔穎達等正義《周易正義》,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這是告誡君王震戒修德,危而后安。正如《象傳》言:“洊雷震,君子以恐懼修省。”作為君王,當畏雷之威,因懼而修身省察已過。初九處于震之始,雷動萬里,因心存敬畏,旋即平安。六二,意為丟失大量財物,但能恪守柔中之道,則可失而復得。六三:“震蘇蘇,震行無眚。”六三陰居陽位,處坎險之中,至此需步步小心,終會求得轉機之道,危而后安。九四,深陷四陰之中,有損陽剛之德。六五,上下遇敵,倍感惶恐,若能謹守柔順之德,結果吉而安。上六:“震索索,視矍矍,征兇。震不于其躬,于其鄰,無咎。婚媾有言。”處震之極,渾身發抖,畏懼不安,雙目驚恐,視力不定,這都是恐懼心理的外在表現。參見鄰家的兇險,及時提防戒備,減少損失。身處險境,不宜謀求婚配,靜待轉機。可以說,《震》卦各爻都處于震動變化中,把驚懼、反省動態地演繹出來。
《鼎》,也是表現憂患意識較為典型的一卦。鼎是烹煮之器,亦為國之重器,王權的象征。卦畫為巽下離上,巽為木,離為火,木上有火之象。《雜卦傳》曰:“革,去故也;鼎,取新也。”革故鼎新的成語即來源于此。《鼎》呈現政治革新后的穩定狀態,但六爻中還有四條憂慮之象。初六:“鼎顛趾,利出否。得妾以其子,無咎。”初六鼎足不穩,傾倒了,本為不吉,但好在里面的廢物得以清除,不利轉為有利。只如妾生了兒子,以示未安而欲安之象。九二:“鼎有實,我仇有疾,不我能即,吉。”鼎中有食,不能再增加,以免溢出。“我仇”,或是對手,或是配偶,因有疾病,不能干擾我。財富充足之時,也擔心外患。此爻提示要時刻牢記安危存亡。九三:“鼎耳革,其行塞,雉膏不食,方雨虧悔,終吉。”因火勢太大,鼎耳變形,無法挪動,以致人們無法享用美食。此時若有雨澆淋一下,方能轉危為安。在終吉之前,充滿著挫折和艱險。九四:“鼎折足,覆公餗,其形渥,兇。”鼎足不穩,再次傾倒,致使美味流灑,沾濡鼎身。《系辭傳》:“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謀大,力小而任重,鮮不及矣!《易》曰‘鼎折足,覆公餗,其形渥,兇。言不勝其任也。”九四處上下卦變革時,地位不穩,能力有限,造成國家危而不安。至六五、上九爻,中虛納物,剛柔相調,終有吉。正因有前面四爻的努力和堅持,才有了身安家穩的局面。
《易傳》作者特別關注《周易》古經蘊含的憂患意識,《系辭下》說:“其出入以度,外內使知懼,又明于憂患與故,無有師保,如臨父母。”這是提示人們出入行藏之際宜考慮法則,處內外顯隱之時宜懂得戒懼,能夠根據過去的經驗探究未來的憂患。如能做到這些,即使沒有師長教習,卻能夠如同父母親臨,始終保持謹慎,就會化險為夷。由此可見,《周易》不僅是一部預測未來的算卦書,而且還是一部指導人們排憂解惑之書。
《周易》強調,面對憂患,每個人應當不斷激發自身的責任意識和擔當精神,而不是消極避讓。基于此,《周易》不僅講述先民的憂患,而且還從四個方面,提出了化解憂患的策略。
其一,思患豫防,以德解憂。《周易》中經常出現一種矛盾,即爻辭前后有兩種占斷結果,比如《乾》九三爻“若厲,無咎”,《未濟》六三爻“征兇,利涉大川”,《節》上六爻前有“貞兇”后有“悔亡”等。“厲”“兇”是危險,“無咎”“悔亡”是沒有過錯,遺憾消除。爻辭之中為何出現相反的兩種結果?主要是因《周易》作者明于憂患,知所向避。推測“《易》之興”,可能與文王曾被商紂王囚禁在羑里有關,“是故其辭危。危者使平,易者使傾;其道甚大,百物不廢。懼以終始,其要無咎,此之謂《易》之道也”(《系辭傳》)。《周易》卦爻辭中多有警戒危懼之意,憂患意識貫穿其終始。《周易》提示我們,只要自始至終保持警惕,結果就不會出現太大的過錯。即使暫時有險情,也能化險為夷。
《周易》往往注重以主體修為來化解危機。如經傳中不乏以誠信解危的案例,《革》九四“悔亡,有孚改命,吉”;《小畜》六四“有孚,血去惕出,無咎”;《益》九五“有孚惠心,勿問元吉。有孚惠我德”,都說明,心懷誠信便可化解危機,甚至有時直接決斷結果,化兇為吉。《系辭傳》中反復陳說德行解憂的案例:
作《易》者其有憂患乎?是故《履》,德之基也;《謙》,德之柄也;《復》,德之本也;《恒》,德之固也;《損》,德之修也;《益》,德之裕也;《困》,德之辨也;《井》,德之地也;《巽》,德之制也。
《周易》講求憂患之時,以德解憂。正如孔穎達所言:“以為憂患興德為本也。六十四卦悉為修德防患之事。”(王弼等注、孔穎達等正義《周易正義》,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周易》以德解憂的精神,足可以為我們面對種種挫折提供有益啟示。
其二,居安思危,見幾而作。憂患心理的形成,乃是人們對吉兇成敗的深思熟慮,在這種遠見中,重在“ 知幾”。《系辭傳》解釋說:“知幾其神乎?……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幾”是事物發展的征兆、萌芽。“知幾”,就是能夠預知事物幾微情狀,根據已知,預測未知,趨吉避兇。《坤》初六:“履霜,堅冰至。”踩著霜花,就可以預測即將出現的堅冰,做好防寒的準備。這是告誡人們見微知著,早做準備。再如,《屯》六三:“即鹿無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幾,不如舍,往吝。”以“即鹿無虞,惟入于林中”為喻象,逐鹿若有虞人的引導,打獵會有收獲,否則猶空入林中,無所獲。君子懂得察知先機的話,在沒有向導引領時,不如舍棄不逐。假如一意前往,必有憾惜。這些都是提示人們,努力探尋可能導致失敗的蛛絲馬跡,根據已知推測未知,以防不測。
其三,自強不息,否極泰來。《否》卦之后便是《泰》卦,《革》卦之后是《鼎》卦,《既濟》卦后是《未濟》,《周易》始終在變動之中,由消極、不穩走向積極、穩定。轉變需要不懈和勇氣,正如《困》卦六爻,唯上六稱吉,體現困極必通之理。《困·象》:“君子以致命遂志”,在憂患困頓之時,生命與理想沖突之時,須有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剛正節氣和勇氣。《既濟》意為已經渡過,功成之時。守成之時,謹慎而作,稍有不慎,便會轉為不利。歐陽修在《易童子問》提道:“人情處危則慮深,居安則意怠,而患常生于怠忽也。是以君子既濟,則思患而豫防之也。”(歐陽修撰、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三冊,中華書局2001年版)人往往在危困之時才會考慮深遠,一旦安穩就會懈怠。因此,《周易》告訴人們,一切皆在變化中,無論是逆境順境,都要有所為,自強不息,防患于未然。
其四,適時遯避,厚德以待。在君子身處亂世,無力改變現狀時,《周易》提示要以退為進,暫為隱遯。從卦畫來看,《遯》為四陽二陰,陰爻不斷侵逼陽爻。卦中二陰為小人,退避者乃君子。面對陰爻的浸長之勢,陽爻不得不暫避鋒芒。《遯》初六:“勿用有攸往。”初六居卦下處遯尾,當“遯”之時,未及遯避而落在后邊,情狀甚危。此時往則與災難相會,故及時預判,不宜有所前往。九三:“系遯,有疾厲。畜臣妾,吉。”九三爻處于遯而不得之地,此時當暫時回歸家庭生活,以避鋒芒。遯避講求時,“與時行也”,當行則行,當止則止,貴在見幾。孔子曰:
龍德而隱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樂則行之,憂則違之,確乎其不可拔,潛龍也。(《文言傳》)
有龍德隱居者,逃遯避世,不移其心于世俗,雖逢險難,不易本志,心亦無所悶。《周易》始終在尋求一種平衡,憂患之間,出世入世,尋求平衡的方式和界限,追求平和的心境。
《周易》作者秉持深沉的憂患意識,不僅關注逆境中的重重憂患,而且面對順境,也時刻關注可能引向險難的蛛絲馬跡。《周易》卦爻辭往往預設語境,借助占斷的結果,不斷告誡人們要居安思危,處險難之時要以德義為準,當憂患無解之時可暫時遯避,靜待時機。《周易》的變易思維,從事物的顯相透視到隱相,從表層結構注視到深層結構,為我們打開了一扇多維視角的生存空間,值得我們不斷品味,久久思量。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