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燕 姚文濤
摘要:本文重點探究了互聯網領域普遍呈現的網絡效應面臨的能力有限性問題,探索了正網絡效應不表征進入壁壘高和主導地位穩固的理論緣由,暗示著平臺企業壟斷認定不宜過分依賴網絡效應因素。特定行業的網絡效應的性質和強度存在差異性,并在不斷演變,使得先發企業未必就一定成功。互聯網領域中周期性出現的反社會和違法行為也會讓主導平臺面臨發展壓力?;ヂ摼W平臺利益相關者和監管者的不同利益訴求和個性化改造,讓開放平臺呈現碎片化傾向,限制了平臺膨脹的步伐。網絡效應的固有特性決定了網絡效應助推市場集中化的能力是有限的,判斷是否構成壟斷時不能片面和靜態地認識網絡效應因素。這一點認識有利于準確審視互聯網集中化現象,助力平臺企業壟斷認定規則設計和互聯網反壟斷審查精準化科學化。
關鍵詞:網絡效應;進入壁壘;網絡外部性;反社會行為;安卓碎片化
一、引言
互聯網與數字經濟儼然成為推動當前乃至未來全球各國經濟前進的新動能。但是,互聯網領域過于集中化的現象突出,互聯網科技公司幾乎霸占全球企業市值前十強榜單。在國內,除了騰訊和阿里一馬當先,其他科技公司的表現也很搶眼。隨著歐美等司法轄區紛紛對以美國五大科技巨頭谷歌、亞馬遜、臉書、蘋果和微軟為代表的科技公司強化監管,對中國科技公司收緊監管的呼聲也得到國內媒體、學界等各方面的支持。2020年12月,中央政治局、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先后強調了要強化反壟斷監管和防止資本無序擴張的原則和目標,并提出要完善平臺企業壟斷認定、數據收集使用管理、消費者權益保護等方面的法律規范,隨后中央政法委、最高人民法院和國家市場監管總局、人民銀行、交通運輸部和衛健委等部門紛紛響應,作出相應的部署和行動。平臺企業壟斷標準認定的議題,往往會嚴重依賴以網絡效應等為代表的經濟技術特性,來判定高度集中化的互聯網行業領先平臺的市場支配地位。做出此種判斷的經濟層面的緣由之一是,主流觀點認為集中化的互聯網行業在網絡效應助推下出現了市場失靈的征兆或跡象,有必要收緊互聯網反壟斷監管。盡管新版《反壟斷法》和《關于平臺經濟領域的反壟斷指南》都對互聯網變革做出了良好回應,但是在落地實施時仍需明確平臺企業壟斷認定規則等相關問題,而在平臺壟斷認定規則設計時,有必要更全面地考察網絡效應等其他重要因素。
本文重點從學理層面深究網絡效應的能力高估問題,指出在設計平臺企業壟斷地位認定規則時要全面、客觀和辯證地審視網絡效應因素。首要原因是,互聯網市場集中的主要誘導因素是需求側規模經濟和供給側規模經濟,而需求側規模經濟是正的直接和間接網絡效應,供給側規模經濟還外延出范圍經濟、密度經濟和動態規模經濟等影響。供給側和需求側規模經濟的存在,能促進但不能絕對保證平臺企業取得成功。這些誘導性因素會受到平臺容量、差異性、多歸屬性、研發創新、傾斜性定價等諸多抑制性因素的對抗,讓互聯網集中化趨勢受到足夠大的抑制。其實,數字時代下,無論是數據資源和算法工具的開發使用,還是多邊平臺商業模式的探索應用,都不必然意味著市場成功、市場領先或市場勢力:市場領先抑或市場勢力往往是通過投資付出和天賦帶來的,是在競爭壓力下孜孜不倦地滿足消費者訴求的結果。無論是在過去的電信通訊業,還是當今的互聯網應用行業,有關網絡效應引起市場勢力,并促使先行者主導整個市場的擔憂,缺乏有力的經濟理論的支撐。特別是在互聯網經濟領域,正網絡效應對進入壁壘和市場地位的促進作用,并沒有大家想象中的效果強勁。正網絡效應加持的互聯網產品行業所面臨的進入壁壘未必有那么高、相關產品或企業的市場地位未必有那么穩固。
只有客觀全面地透析網絡效應的能力,才能科學地設計平臺企業壟斷地位認定規則,完好地踐行和落實“強化反壟斷和防止資本無序擴張”的任務,更好地推進實施《反壟斷法》《關于平臺經濟領域的反壟斷指南》。簡要回顧全球互聯網技術發展演變歷程就會發現,互聯網領域不斷涌現新技術、新產品、新業態、新模式,同時在諸如搜索引擎和社交網絡等業態中領先企業(或主流產品)會不定期地更替,身處暫未出現地位更替現象的業態中的領先者無時無刻、無處不在地面臨直接或間接的競爭挑戰。如果網絡效應真的如此強大,就不會出現或頻繁出現“江山輪流坐”的現象,行業領先者將一勞永逸。為何網絡效應的能力沒有那么強大?受到哪些因素的限制?在文獻方燕(2019,2020)中,作者系統梳理提煉了各種限制性因素,變相回答了網絡產業領域呈現的直接或間接網絡效應的能力并非無邊際的問題。
本文重點從網絡效應本身固有的特性出發,解讀網絡效應的能力有限性問題,進而呼吁在平臺企業壟斷認定規則設計時,要結合特定行業的經濟技術特性,進行全面深刻地分析和審視。特別是考察網絡效應性質和強度的差異性和演變性、反社會和違規行為的周期性復發、相關利益主體的差異化訴求和開源系統碎片化傾向等特性,以窺探網絡效應的能力有限性,防止在壟斷認定中過于片面和靜態地依賴網絡效應因素而犯下“假陽性錯誤”,影響互聯網行業乃至整個數字經濟的健康有序發展。
二、網絡效應性質和強度的差異性及演變性使其無法決定先發者是否成功
1.網絡效應彰顯經濟效率實現的有利方面。正網絡效應的存在具有積極有益的一面,不應只將其視為平臺企業壟斷認定的重要判定因素。對于能借助研發創新等其他手段吸引到很多用戶的、富有潛力的初創企業而言,正網絡效應對自身發展帶來的推動作用尤其不可忽視。市場新進入者研發推出的新產品或新功能,在網絡效應的作用下會大大地提升對新用戶的吸引力,這樣就讓制衡在位者的“新勢力”得以擴展,一定意義上起到了刺激和保護競爭的作用。同時,網絡效應還可能導致這樣一種新奇的局面,那就是在實現了促進消費者利益的有效結果之時,又產生了限制競爭的進入壁壘。從這個意義上,網絡效應類似于那些制造進入壁壘卻又提升企業效率的因素(如供給側規模經濟和研發創新)。眾所周知,競爭政策執法通常不會也不能挑戰,利用規模經濟或出售受市場歡迎的創新性產品的企業,除非企業涉嫌采取了反競爭行為。同理,執法機構也不應當挑戰利用網絡效應的企業,只要其未涉嫌實施反競爭行為。因此,需要結合互聯網各行業的具體特性,才能知曉網絡效應的相對優劣。網絡效應本身可能彰顯經濟效率的有利面,是平臺企業壟斷認定過程中需要注意的要點。另外一個要點則是網絡效應的能力不能被高估,網絡效應因素不足以表征平臺壟斷認定。
2.網絡效應的性質和強度在不同行業往往具有差異性。網絡效應的固有特性,本身彰顯了其能力限度。首先,由于相應的網絡結構差異性,使得網絡效應的性質和強度都呈現出明顯的差異性。由于間接的正網絡效應的存在,數字網絡平臺(如互聯網)市場可能比其他產業(包括各類交通和物流等物理網絡產業)領域更加集中。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數字平臺市場會自動地、高度地集中化。間接網絡效應的存在,根本不足以保證市場會均衡在壟斷狀態,甚至是高度集中的狀態。進一步說,僅僅是正網絡效應的存在性,并不足以確保先發者成功。只有在足夠強大的正交叉網絡效應下,雙邊平臺的先發者才能演化為壟斷者。更細致的相關論斷已有理論支持,比如,Zhu and Mitzenmacher采用各邊的市場份額彈性刻畫相應邊的(正)交叉網絡效應強度,并用雙邊平臺兩邊的市場份額彈性乘積來刻畫本平臺的網絡效應強度,以此探究正交叉網絡效應強度對兩個雙邊平臺競爭的均衡市場結構的影響。理論模型的結果顯示:(1)在網絡效應足夠強(兩邊需求的市場份額彈性之積大于1時,一個平臺的市場份額(擁有很高的概率)增加,接近100%(即最終呈現出單平臺壟斷局面);(2)兩邊需求的市場份額彈性之積等于1時,每個平臺市場份額穩定在某個固定狀態。這個狀態主要取決于初始用戶規模狀況。兩個平臺中任何一個都可能完全壟斷,也可能形成雙寡競爭格局,其中雙寡格局下兩者間的市場份額比例可以是任何正值。(3)在弱網絡效應(彈性積小于1)下,無論初始狀況如何,均衡時兩個平臺相對應的用戶規模是相等的,形成一個勢均力敵的格局。這說明最初的行業領導者的市場份額優勢會持續遞降,直至與其他競爭平臺勢均力敵為止。Yoo (2012)則只是籠統地、先入為主地認為雙邊在線平臺里的網絡效應特別強。
顯然,上述文獻研究至少忽視了兩個要點,使得其現實解釋力和政策指導力大打折扣。首先,互聯網與數字經濟領域作為一個整體,很難判斷其(直接或間接)網絡效應的強弱。因為在互聯網領域的不同子行業或市場里,相關主體之間形成的(有形或無形)網絡結構不盡相同,這就使得所呈現出來的網絡效應強度不一樣。筆者認為,在社交網絡和照片分享等該類子市場里,網絡效較強;但是在共享出行和單車等在線租賃行業,網絡效應可能就沒有那么強烈。搜索引擎領域的網絡效應,也被有些人認定為缺乏足夠強的交叉網絡效應??梢?,在網絡效應不足夠強的互聯網子領域,如果又不能采取策略性手段,雙寡競爭下的先發者未必最終能成為壟斷者。這一點對于多寡情形自然成立。
其次,網絡效應的高強度不自然帶來市場成功,成功與否還跟其他因素有關。這就使得相關企業仍需其他的投資付出,比如數據挖掘方面的投入。但是,并非所有企業都有同等能力揭示出數據資源的威力和使用好手頭資源。從學理角度來看,在未做個案分析的情況下,雖然企業對市場主導地位的成功獲取,不排除跟潛在反競爭行為有關,但是從統計意義上來說,市場主導地位更可能是由于優越表現和價值實現的結果。因研發創新和勇于開拓市場而培育和主導一個市場的在位企業,想方設法避免競爭對手模仿自己,以維護自身利潤得以持續,初定是應該的、合理的。這是為了保護從研發創新中謀取利潤的能力:所有企業都試圖鞏固、強化和提升各自培養的研發創新價值的能力,研發創新賦予創新者牢牢把控互補性資產或活動(分銷、品牌或專利等)的控制能力。在數字經濟時代下,互補性資產是數據資源、算法規則等,而互補性活動是通過數據分析讓數據說話的解讀行為。
此外,除正網絡效應的存在性和強度之外,網絡效應的性質也可能不同。對于互聯網領域的某些數字平臺,接入不同邊上的用戶群體所獲得網絡效應性質可能不同。比如,在基于廣告的媒體平臺(或搜索引擎)中,廣告商希望媒體受眾(或搜索用戶)越多越好,而后者則往往希望廣告越少越好。
3.網絡效應的性質常會發生演變,且其特征帶有外部性。使用同一平臺的不同群體面臨或施加的網絡效應的性質可能不同,甚至完全相反,同時網絡效應性質還會隨著用戶規模的不斷膨脹而發生改變,比如從正向網絡效應變為負向網絡效應,抑或相反。當用戶規模突破一定的用戶容量時,正向的網絡效應就演變為負面的網絡效應。其實,一個網絡平臺隨著用戶規模的不斷增加,會先后突破兩個規模臨界點。突破第一個臨界點,意味著每個潛在用戶都有動力自主加入本平臺,激發了正反饋閉環機制,讓雪球能越滾越大,用戶規模不斷膨脹。突破第二個臨界點,則意味著現有用戶留在平臺的收益變得低于離開平臺,潛在用戶加入平臺的動機消失而出現離開平臺的動機。換言之,此時正面的網絡效應變為負面,或者說出現了擁堵效應。這好比,企業在生產上的規模經濟在規模提升到一定的臨界水平后變為了規模不經濟,企業規模優勢消失甚至倒轉,使得其規模不再膨脹或開始萎縮。規模經濟變性與其生產函數(抑或成本函數)有關,體現了相應的生產技術水準。類似地,網絡效應變性不僅與平臺內用戶的特征有關,與連接各主體的網絡技術水平也有關。對于前者中的(外生的)特征外部性而言,隨著平臺內各色各樣的用戶不斷增加,平臺內用戶群體的復雜性凸顯,潛在用戶會預期進入平臺后找到“志同道合者”變得更加困難,在成本-效益權衡后進入平臺不再有吸引力,將不再選擇加入平臺。
總之,網絡效應的強度各異、性質不同,顯著地抑制了處于領先甚至主導地位的網絡平臺進一步膨脹的趨勢。其實,在某種程度上,網絡效應還可能助長而非排斥了競爭和創新。因而Hagiu and Rothman說網絡效應不足以確保先發者勝出,只是為先發企業謀得了較有利的啟動身位而已。顯然,網絡效應的性質差異或者演變,使得其在平臺壟斷地位認定過程中,從壟斷的促進因素演變為抑制性因素,出現了翻轉,不再適合作為壟斷認定要重點依賴的因素。
三、反社會和違法行為的周期性復發抑制“一股獨大”
1.平臺內頻繁出現壞行為(Bad Behaviors)且呈現行為外部性(Behavioral Externalities)。如果說網絡效應變性一定程度上與平臺內用戶特征差異性或者說特征外部性有關,另一個相關但又有區別的因素是,平臺內用戶的行為差異性特別是行為不合規、不合群帶來的影響。各數字平臺為進入其中進行互動交易的參與者創造了一個準公共空間或社區場所,也難免讓大家共同遭遇在人們或商業之間發生的壞行為,比如極大拉低事后交易價值的虛假現象(如惡意好評/差評)和欺騙行為、給他人施加身心或肉體創傷的違法違規行為(如網絡攻擊、人肉搜索、道德綁架)等。某個平臺用戶的一個虛假或欺騙行為,(直接或間接地)影響著包括行為所指向的目標用戶在內的一批用戶的利益或體驗,但是實施此行為的用戶,往往不用承擔相應的責任,或者說所承擔的責任與其帶來的影響不匹配。這種壞行為及其外部性現象在互聯網發展初期尤其明顯,而且在互聯網發展相對成熟的當今同樣不少見。隨著平臺內的差異性用戶數量的激增,從統計意義上來看這些壞行為發生的概率自然更高,識別和審查這些行為的成本也會隨之激增。同時,在互聯網領域不同成熟度的新業態中相應企業面對壞行為的寬容度也不同。有一些互聯網子業態中的科技企業因為成長的需要甚至故意縱容壞行為。比如,在線婚介平臺、房屋租賃平臺和電商平臺在發展早期都有一段對平臺內壞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黑歷史。盡管隨著互聯網相關治理政策體系的不斷完善,相關壞行為現在受到抑制,但是仍未杜絕。惡意好評或差評在電商/酒旅平臺屢見不鮮,人肉搜索和道德綁架在門戶網站和社交媒體上都存在。因此,導致一小撮用戶的壞行為背后的行為外部性難以消除。結合后續要關注的平臺治理技術和制度等因素,共同促使反社會和違法行為(Anti-social & Illegal Behaviors)幾乎難以根治,甚至總是周期性復發。
2.違法違規和反社會行為抑制一家獨大或長期獨大。違法違規和反社會行為的存在,有意或無意地給他人施加了某種負外部性,蠶食了網絡系統對大多數人的價值,抑制一家平臺長期獨占局面的出現或維持。
回顧社交網絡的發展歷程,很好地彰顯這一機理抑制獨家平臺壟斷的論斷之正確性。第一代和第二代社交網絡軟件的佼佼者Friendster和Myspace,某種程度上正是由于平臺內頻繁出現的數字內容虛假、行為違法違規等,而被迫退出歷史舞臺。2002年社交網絡領域開創者Friendster,試圖讓網絡虛擬世界更真實(Authentic)和有據可循(Accountable),毫無限制地讓網民自由上傳照片和簡介。此舉迅速促使平臺規模膨脹,成長為社交網絡代名詞,但是后來慢慢地便利虛假照片和簡介上傳,助長網絡騙子(Fakesters)泛濫,虛造“噱頭”盛行,網絡系統甚至一度因過載而崩潰。為了不失去對平臺的控制,Friendster運營商開始打擊虛假簡介等信息,且控制用戶對重大網絡活動的評述權限。這一行為直接激起很多網民(包括擁有很多粉絲的Fakesters)的抵觸,一些用戶開始轉移到2003年剛成立的Myspace。元氣大傷的Friendster再也沒能挺過去,而踩著Friendster“尸體”走過來的Myspace,似乎吸取了“前輩”最終失敗的教訓,開始致力于營造更加自由開放的環境:不僅默許年齡和性別等信息虛假,還容忍裸露和猥褻等不良內容的出現。與Friendster的發家和沒落史相似,過于自由開放的風格讓Myspace用戶規模一夜間膨脹數倍之時,匿名在線活動也滋生了諸多不良行為和騷亂,很快受到公眾輿論的批評和監管機構的調查,最終落得在2005年被新聞集團收購的地步。2004年出現的晚輩軟件Facebook,真正吸收了Friendster和Myspace這兩位“前輩”的教訓,改匿名制為實名制,借此控制猥褻和裸體等不良和違規信息,發展成為全美乃至全球互聯網領域巨頭FAMGA之一。在國內,秉持實名制的騰訊qq和微信也發展成為國內互聯網領域巨頭,暫時維持著本土社交網絡市場的領先地位。
國內外現在有關求職、租房和直播等App應用或網站,正在充斥著色情猥褻、欺詐誘騙和反動顛覆的文字、圖片或視頻等信息,婚戀網中酒托、飯托、詐騙和傳銷事件不斷傳出,在不斷蠶食用戶體驗感和自己的良好信譽。目前國內第一大短視頻社交平臺和僅次于微信、QQ和微博的第四大社交應用快手這個獨角獸依靠吃玻璃、炸褲襠和黃段子深入人心后,“獵奇”“情色”和“暴力”等標簽也如影隨行,爭議聲和反思聲鋪天蓋地。
對于國外公司,Facebook先后被通俄門、假新聞、謀殺和自殺視頻、劍橋分析公司數據丑聞,沖到風口浪尖。推特被指控在“占領白宮”事件中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谷歌旗下Youtube平臺,也被虐童視頻、學術造假廣告、UGC網紅內容創作者行為失當等問題纏身。2018年視頻網站和社交網站內容合規問題頻頻爆發,涉及的具體違規問題包括:用戶隱私侵害和數據泄露、不正當定向廣告推送、涉及暴力、色情、恐怖主義、異端宗教、虐童、陰謀論、種族歧視、性別歧視等不良內容、虛假新聞、涉嫌詐騙和數據挖掘的釣魚網站等等。在國內,騰訊QQ和微信、百度搜索和阿里淘寶等,曾經一度因類似問題,面臨非議甚至面臨監管壓力,給潛在對手進入目標領域創造了契機。如此多的違法違規現象,誘導了互聯網整治收緊,監管潮席卷電商、文娛、廣告、游戲等互聯網各領域。
3.技術和人工審查數字內容成為趨勢。很多平臺為制止壞行為而開發出復雜的治理技術和制度,來限制他人行為帶來的負外部性,避免平臺價值受損。比如,2017年Facebook在原有四千五百名內容審核員基礎上擴招五千名,聯合人工智能算法審查,一起保證更加及時和準確地審核和過濾Facebook平臺上有關陰謀論、仇恨言論、色情、暴力和犯罪等不良或敏感內容,并通過自我監管、細化社區準則和精準化違規內容等方式提升自我審查效率。再如,蘋果一旦發現某款App應用開發商嘗試著欺騙系統(如欺騙審查程序、盜取用戶數據、拷貝其他開發商成果或操縱價格等),該應用將會得到被蘋果應用商店除名的懲罰,不再有機會觸達蘋果手機用戶。GAFA和BAT等互聯網科技企業還會借助某些技術手段來自動識別和處理涉及恐怖主義等違法內容,比如通過機器學習進行自動化內容識別、避免惡意內容放大和減少匿名性等。2017年末,推特就利用算法對所有賬戶進行審查,并將其中7%的用于宣傳恐怖主義的賬戶關停。同時微軟和臉書等公司將搜集到的、用于恐怖主義宣傳的文字、短語、圖像和視頻等“訓練”軟件,使其在這些宣傳信息擴散前就被識別出來。也有阿里和螞蟻等公司,通過加強驗證流程來減少匿名性并改進溯源能力,以打擊惡意信息的自動傳播。
數字搜索巨頭Google和購物巨頭Ebay對不良信息的屏蔽、點評網站Yelp對虛假評論的禁止,以及共享出行行業老大Uber和共享食宿行業老大Airbnb對信息客觀性的審核,都是各自為獲得或維持良好聲譽和用戶體驗感而采取的基礎性手段。在國內,QQ和微信對違法信息的及時屏蔽和淘寶對假貨的較好干預,都為騰訊和阿里贏得應有的聲譽。愛優騰和抖音快手等長短視頻平臺,也在借用AI技術審核干預視頻內容。但是,近幾年百度對違法違規和不負責任信息的放縱,令自己處于被動境地,隨著國家監管制度的日益完善和監管壓力的加大,百度也在日益重視。“人工+技術”混合審核已經成為科技公司內部自我治理的標配。
4.利用技術審查數字內容面臨新挑戰。微軟、亞馬遜、Google、Youtube、百度、騰訊、新浪和今日頭條等幾乎所有互聯網科技企業,都設置了類似的內容審查崗位和流程,或者存在內容審核外包服務,同時也大多注重人工智能審查把關??萍脊竟蛡虻脑u級人(Raters)身份匿名,負責評估文字、視頻等數字內容信息,也幫助訓練推薦系統。但是,有害內容的反噬也隨之而來:大量瀏覽和篩選有害視頻引發審查員的心理問題。人工審查還面臨隱私侵害問題。比如亞馬遜、蘋果、谷歌和國內百度、騰訊、小米等公司的智能語音助手產品的錄音在進行人工審查時面臨用戶隱私泄露風險。此外,人工篩查中帶有的價值判斷,也左右了誰漲粉、誰爆款,并塑造了平臺氣質,使得平臺很難做到真正的中立無偏??梢?,隨著網絡內容的幾何級數增長,人工審查面臨空前挑戰,而數字技術又不能解決一切問題。
數字技術會在有意無意之中偏離“人愿”,其能力無法完美滿足人類的期許。技術有限性的一個具體體現是,平臺用戶觀看某文字或視頻內容后,系統將在設定下對該主題內容進一步深挖,吸引用戶掉進“兔子洞”而無法自拔。系統挖得越深,令人不適的推薦越可能浮出水面。平臺算法在增加用戶黏性的同時,也進一步固化了用戶的“偏見”和“執念”,放大了平臺上仇恨言論和陰謀論。秉持某個特定看法的網民在不斷接收和觀看與此看法相關的內容后會更加堅信自己看法的正確,更可能不會容忍其他觀點、看法或聲音。陰謀論者能在互聯網上持續傳遞假消息的原理在于,如果平臺某一個“兔子洞”為空,持續生產和上傳相關內容填滿此話題就能左右其方向。或者說,當只有有限的甚至沒有元數據匹配某特定話題時,很容易圍繞關鍵詞進行調整,以保證平臺反饋的信息類型就是網民想要的內容。同理,煽動分子可能利用信息缺失的事實,使自己的文字或視頻內容出現在真正的新聞推薦中,而具有爭議和獵奇性質的視頻往往更有吸引力,更容易被推薦系統打上“高互動性”的標簽,從而更能獲得出頭機會。
總之,隨著網絡實名制的推廣和普及,匿名發布和傳播反社會和違法信息的行為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抑制,但是并未完全根治,通??偸沁^一定時期后就會爆發一次。有關反社會和違法行為的“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現象,會受到正網絡效應的抑制,不至于讓一個平臺主導整個市場,或長期主導整個市場。進一步說,這種現象背后還牽涉網絡空間治理過程中面臨的一個重要的兩難抉擇,那就是網絡違法犯罪(Cybercrimes)和網絡自由(Cyberliberties)之間的權衡兼顧??傊爸贫?技術”結合的治理監管模式在延緩平臺價值損耗的同時,也給平臺帶來了毫無盡頭的成本代價和其他潛在風險,讓主導平臺只能戴著“日益沉重的鐐銬”,來堅守先期介入賽道所贏得的競爭優勢。顯然,反社會和違法違規行為的周期性出現,使得網絡效應在平臺壟斷地位認定過程中從壟斷的促進因素演變為抑制性因素,出現了翻轉,不再適合作為壟斷認定要重點依仗的因素。
四、相關利益主體的差異化訴求和系統碎片化傾向限制主導平臺無限膨脹
1.相關利益主體的訴求不盡相同和利益平衡面臨困境。成功的數字平臺往往需要考慮和兼顧為平臺價值做出貢獻的各邊參與者的利益訴求和關切。這也會限制平臺最小化負網絡效應和不斷膨脹規模的愿景。平臺上的用戶希望服務質量(尤其是可及性和安全性)和用戶體驗有所保障,其他群體可能對利益分成有所要求,這些利益訴求或者關切直接看來會限制平臺運營商的決策和行為自由度。多邊平臺涉及不總是一致的多方利益,使得平臺運營商難以確保各方相互成就,創造價值,甚至可能出現平臺治理規則需面對的激烈沖突。某種意義上,Friendster和Myspace當年正因忽視了絕大多數網民用戶對干凈網絡環境和良好用戶體驗的基本訴求而失敗。外賣平臺因在食客快速用餐和騎手安全舒服地完成訂單中,過于偏袒前者而忽視后者,最終遭遇輿論和政策壓力。規模激增的Friendster和Myspace運營商,通常忽視顧及自己客戶的區別及其利益訴求,而成了自己的掘墓人。
由于平臺系統牽涉多方主體,而且相關成本和收益的分配常常不對稱或不相稱,總是有某邊利益主體熱衷于游說(比如司機、消費者等),試圖讓成本和收益分配對己有利。比如,滴滴出行軟件平臺中的司機希望平臺抽成比例降低;支付寶/微信支付收費中的消費者希望能免費使用平臺軟件;騰訊會議開始收費后遭到用戶非議,習慣于免費使用在線服務的現代網民不習慣于付費消費。平臺運營商要平衡各方利益訴求,確保平臺對利益各異的參與者都有價值,實現利益共享。只有共享利益,各方主體才會加入平臺,并配合傳播對平臺有利的信息,幫助直接和間接網絡效應的盡情發揮。如前所述,Google和Ebay屏蔽不良信息、Yelp禁止虛假評論、Uber和Airbnb審核信息客觀性,以及BAT營造安全、公平又友好的網絡環境中所做的努力,都需要平臺內用戶的配合支持和付出,理應從中獲得或維系該有利益。
2.監管機構嘗試平衡利益的努力。平衡各方利益或調節公平性,不僅對于平臺運營商而言很有必要,對于競爭執法機構和行業規制機構而言同樣也是需要追求的方向。比如,強制實施網絡中性要求和必要設施教條、依仗基于平臺單邊效應分析所獲得的結果去懲處某些平臺的經濟行為或維護平臺內特定邊的用戶利益訴求,都將違背兼顧各利益攸關者訴求的基本原則。最起碼,這兩個舉措對消費者和平臺運營商是不利的。強制將各種在線平臺當作基礎設施,則會限制平臺運營商在決定誰能以何種交易條件接入等問題上的能力和自主性,打擊運營商從事競爭和研發的積極性,也給其他潛在同行做了一個不好的示范,降低了大家的未來盈利預期。強制執行平臺中性或對基于平臺某邊的行為進行規制甚至懲罰的做法,無不是平衡各方利益和阻止對消費者利益的損害的潛在手段,但是也會帶來諸多直接或間接副作用。
3.開放性系統面臨的碎片化風險限制其無限膨脹:以安卓系統為例。利用網絡效應最充分的是開放平臺,如谷歌旗下安卓系統和早期開源鼻祖Unix等各變種。通過對獨立第三方等利益主體進行開放共創,急速激發了網絡的正反饋效應而獲得成功。相關主體的差異化訴求會帶來較為明顯的抑制效應。一個重要體現是,其促使出現碎片化趨勢或者說兼容性程度下降的局面,潛在地弱化著網絡效應和正反饋閉環。先以開源的移動智能終端操作系統安卓為例來闡述。安卓系統為了讓軟件開發者在多個智能終端(如手機和平板等)制造商的設備上編寫應用程序,富有遠見地采用了無償對外開放源代碼的戰略選擇。隨著安卓系統的普及,有不少智能終端制造商(如三星、華為、小米等)為了讓自家智能終端與其他也基于安卓系統的競爭者所提供的同類產品相區別或者更好地彰顯本品牌的差異化訴求,按照自己意愿隨意修改將載入自家設備的安卓源代碼,這就使得不同制造商推出的安卓手機等智能終端之間的兼容性下降甚至變得互不兼容。進一步讓軟件開發者更難設計出在不同智能終端上帶有相同功能的應用程序,降低了安卓系統在開發者心目中的價值。所謂安卓碎片化(Android Fragmentation)傾向若不加以遏制,勢必讓其網絡價值瓦解,面臨被市場拋棄的風險。其實,作為多用戶操作系統和開放源代碼的先鋒,以及上世紀七十年代末的事實標準,Unix就因過多變體版本的涌現而徹底碎片化,最終退居二線。因完全碎片化而被瓦解的另一個例子是,幾經掙扎最終還是退出歷史舞臺的塞班系統。
安卓系統掌控者Google公司(或者說Alphabet集團),很早就認識到安卓系統碎片化的風險,擔心平臺系統碎片化帶來的負網絡效應會迅速摧毀平臺生存能力,在安卓系統項目啟動時便要求參與開放手機聯盟(OHA)同意旨于“防范平臺碎片化”的協議。這些協議允許參與者修改和定制安卓系統,但不能生產與安卓分支不相容的設備而導致互不兼容。為了確保安卓系統的可行性和穩定性,Google還提供了應用程序分銷協議,允許手機制造商為其客戶提供谷歌應用程序和Play應用商店的基準套件GMS。顯然,對利益相關主體的差異化訴求的兼顧和開放系統碎片化傾向,都使得網絡效應在平臺壟斷地位認定過程中,從壟斷的促進因素演變為抑制性因素,使得被認定的壟斷地位也具有積極影響或難以長久維持。在平臺壟斷標準認定時要全面客觀辯證地認識網絡效應因素。
五、結論
本文較為系統地論證了網絡效應作為平臺壟斷認定的必要非充分因素的問題,特別指出,正網絡效應強度的要求、反社會和違法行為的頻繁出現,以及對各方利益訴求的兼顧要求,都會抑制數字平臺主導整個市場的能力或持久性。如果再結合互聯網與數字經濟領域中很多軟件平臺產品擁有的轉移成本低(用戶黏性低)、競爭多層次性、技術動態性和用戶多歸屬性等特征事實,網絡效應對進入壁壘的搭建和對市場優勢地位的穩固起到的作用總是被高估的。在互聯網領域,網絡效應不一定能顯著抬高進入壁壘和助長市場地位的穩固,在平臺企業壟斷認定規則設計過程中要全面地、動態地看待網絡效應因素,準確客觀評估其能力有限性,結合具體行業的經濟技術特性認真考察網絡效應的強弱性、性質及其翻轉等方面。
正如Lerner (2014)所言,需求側規模經濟(正網絡效應)的存在本身不能確保大平臺擁有壟斷勢力,也不意味著大平臺反競爭性地實施了某些行為,更不能說明消費者或競爭秩序已經或將要受到傷害。進而,需求側規模經濟并不表征著大平臺就應當受到更多的反壟斷關注。僅因存在網絡效應而就事前規制大型平臺,就相當于錯誤地對競爭成功者施加了額外的枷鎖。對競爭成功者(高效率者)的懲戒,不僅變相鼓勵了競爭失敗者(低效率者),違背了市場經濟的優勝劣汰的本質;更是扭曲了競爭和傷害了消費者,違背了反壟斷和競爭政策的初衷。
在設計平臺企業壟斷地位規則過程中,需要判斷互聯網平臺領域網絡效應的經濟后果。而這又需要在全面審視和權衡其利弊的基礎上,結合目標企業的成本和市場份額等企業乃至產品層面的微觀數據,以及特定行業的用戶歸屬性和競爭內涵等具體特性進行個案分析;更需要在個案分析時全面審視網絡效應固有特性帶來的積極和消極效應對沖后的凈影響。
Internet, Network Effect and Platform Monopoly Identification
Abstract: This paper focuses on the investigations of the ability of network effect in the internet economy, and gives potential reasons why positive network effect does not characterize high entry barriers and stability of dominant positions,suggesting that the monopoly identification of platform enterprises should not rely too much on network effect factors. The nature and intensity of network effects in specific industries vary and evolve, reducing the possibility of pioneers to succeed. Periodic anti-social and illegal activities in the internet sector can also put development pressure on leading platforms. The stakeholders on digital platform have different interests, so that open platforms present a fragmentation tendency, thus limiting the pace of platform expansion. The characteristics of network effect itself determine that the ability of network effect to promote market centralization is limited, and network effect cannot be treated unilaterally and statically when monopoly position is identified. This understanding is conducive to accurately examine the phenomenon of internet concentration, scientifically design the platform enterprise monopoly identification rules and timely carry out Internet anti-monopoly law enforcement.
Keywords: Network Effects; Barriers to Entry; Network Externalities; Anti-social Behaviors; Android Fragment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