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榮
不久前的一天,坐了一次綠皮火車。因為要當天趕早到另外一個城市參加婚禮,沒有時間合適的高鐵,所以“退而求其次”選了一班綠皮火車。北方夏天的早晨五點鐘清爽宜人,頭天晚上剛下了雨,空氣中還保留著潮濕的涼意。進入車廂,有點悶,彌漫著黏膩渾濁的氣味,方便面、火腿腸、水果、零食、汗液,各種味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的座位靠中間過道,里邊座位上兩個女孩倚靠在一起迷糊睡著。這是一趟長途列車,整個硬座車廂尚且安靜,很多乘客還在睡夢中,不時動一動調整身體,以便找到一個更舒適的睡姿。在某個瞬間,我有種微妙的不適感,這種感覺顯然是高鐵肌肉記憶的產物。
時間再往回追溯,2022年11月30日,一個平常的日子必將在未來被反復提起并載入歷史:AI軟件系統ChatGPT橫空出世。同類型的AI機器人?Midjourney(繪畫AI)、Bard(谷歌)、文言一心(百度)等陸續在日常生活中被廣泛使用。人類在享受AI帶來的前所未有的科技體驗感的同時,也不得不接受前所未有的壓迫感,以及由AI無限迭代升級的超級學習能力帶來的恐慌。在“生成式AI”面前,本雅明時代的機械復制技術升級為機械“創造”技術,藝術品“光暈”危機升級為藝術家主體危機?!爱惢币呀洸皇且徽Z成讖,可能只是一步之遙。
這是文學批評和批評家共同的文化處境,也是人類共同面臨的前所未有的生存變革,一切似乎都既無限流動,又無限禁錮;既加速向前,又祈望后退。我們在獲得海量信息的同時,又受困于無處不在的“信息繭房”,同一片土地上奔跑的高鐵與綠皮火車都可能是分處其中的人的“繭房”。普通火車變成“綠皮火車”,中間隔著高鐵這個巨大的“逆光”濾鏡,以及由此衍生的諸多浪漫想象。“綠皮火車”的命名中隱含的慢節奏、詩意、懷舊的意味,無疑是對由速度、效率與整齊劃一的秩序構成的生活方式的抵抗與反撥。但綠皮火車中坐著睡了一晚的乘客一定更希望享受高鐵朝發夕至的便捷、舒適的乘坐體驗,而不是在硬座上熬過漫漫長夜。生活方式、身份、職業、知識、圈層組成了愈加厚重的“繭房”,制約、切割并內化著每個人的思維與行動。在我看來,批評者對自我身上的“繭房”的警惕與克服是比學識、才華更重要的批評立場,努力掙脫“繭房”,打破區隔,打碎濾鏡,在塵土飛揚的世界中、在雞飛狗跳的生活中延伸自我的經驗與感知,經由批評實踐重新認識、喚醒被濾鏡層層過濾的生活認知,再經由龐雜斑駁的生活積累洞察、敞開批評的空間與可能,從肉身而不是理性出發,把批評的坐標定位于自我與世界之間的廣闊地帶,而不是文本與文本之間。
即便如此,批評者寫下的每一個字、每一個詞語、每一句話,都不免被統統收入語料庫,成為超級AI的“盤中餐”。我們應該慶幸超級AI只喜歡“二手貨”——那些被人類書寫、創造出來的東西,不喜歡直接面對世界、生活和人類,這為人類保留了啟蒙時代以來被視為人類之所以為人類的創造權。此刻,文學批評應該也必須盡最大努力充分行使這種權利,直至無路可走——如果真的有那一天的話。確保批評中每一個字、每一句話的真誠與真實——中文語料庫中已經充斥了太多的廢棄語料,順帶創造有意義的語料;確保批評的血肉感與煙火氣,那是對這個世界、對人類共同的生活最大的善意;最后確保批評的思想性與精神高度,留下人類曾經在這個領域貢獻了最高的智慧的證據。這些依然應該是批評責無旁貸的選擇,無關乎未來無關乎AI,只關乎批評應該是“創造”,批評家應該是“創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