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國慶
在我行走柴達木,聚焦柴達木的漫長歲月里,始終都被人們那火一般熾烈的激情、酒一樣濃郁的親情簇擁和沁潤著,以至于我總是被這片風沙主宰的蒼涼、日月調和的色彩、鬼斧雕琢的地貌、長調誦唱的鄉愁陶醉得不能自拔……
可是我極力展現大美之地的鏡頭卻是這樣的空洞。
可是我暢懷抒發西部情感的詩句卻是這般的蒼白?!}記
托拉海沒有常年淙淙的溪流。
托拉海只有綿綿不絕的沙丘。
沙丘之上是緩緩滑過晴空的云彩,時而薄如輕紗,時而濃似鮮乳。一輪熾烈的炎陽高懸天空自顧燃燒,全然不惜沙漠之樹在白色的火焰中,被滾燙的黃沙和灼熱的風潮焚為灰燼,委身于泥沙的深淵。
此時,我面對著一棵不同尋常的胡楊樹,就像一個癡情狂妄的詩人面對一位沉默睿智的先哲——不僅被陽光的剪刀裁斷了想象的翅膀,也讓突起的風沙瓦解了抒情的語言。
因為它具有三種生命的形態——
它活著的軀干,正在用它已經被驕陽——那炭火般的舌頭舔去了絨毛的綠葉阻擊著可以重塑大地的風沙——熱風炎炎,黃葉飄零,
這或許已經過了千年;
它死去的虬枝,正在用它已經被時光——那帶血的鎖鏈囚禁在沙漠的牢獄,笑傲兇蠻的沙暴折殺摧殘——黃沙滾滾,枝杈盤旋,
這或許又經歷了千年;
它倒下的軀體,正在用它已經被歲月——那刻骨銘心的電閃雷鳴燒毀在一望無際的沙灘,即便匍匐在地也不會忘記詮釋生命的輪回,
這或許又等待了千年。
于是,我扶起一根鐵色的樹樁。我撿起一條鋼硬的枯枝。我捧起一片黃金的落葉。一個源自地中海的萬古傳說,一個誕生柴達木的千年神話,一個流傳托拉海的今日童謠,開始在我的腦海中翻來覆去地演繹——
它活著千年不死……
它死后千年不倒……
它倒后千年不朽……
它朽后千年復活……
無論它是壯烈的獻身,還是無畏的殉情——
這棵胡楊一直都聳立在托拉海最干涸的沙梁之上。
不論它是堅韌的化石,還是典藏的歷史。
這棵胡楊一直都跪拜在托拉海最荒寂的沙海深處。
托拉海只有胡楊,沒有弱柳。
胡楊林只有英雄,沒有敗旅。
難道我就是那一聲讓胡楊無法拒絕的問候嗎?
難道我就是那一串使胡楊難以承受的烙印嗎?
而就在我迷茫之時,
一片金幣樣的葉脈留住了我的眼睛。一條銀鏈般的水流捆住了我的雙腳。一聲流云似的長調俘獲了我的靈魂……
據當地蒙古人說,只有悲憫和敬畏天地萬物的人,才能偶然巧遇昆侖之水在午后,或是黃昏光臨托拉海的奇景。
而此刻,一股纖細如琴弦的水流正緩緩地舒展它色彩繽紛的扇面,將托拉海寬闊的河床、干枯的胡楊、燃燒的蘆葦、焦渴的百靈、繁雜的腳窩、凌亂的車轍、喧囂的牛羊,濕漉漉地瞬間覆蓋……
托拉海,荒原深處的一片福地。
你是我風沙的利刃也無法割斷的祈愿……
胡楊林,星月厚待的一聲問候。
你是我冰雪的壁壘也難以阻隔的眷戀……
魚卡河,看來今夜我又要用另一種方式自毀生命了。因為,
魚卡河,看來今夜我又要用同一樣方式自食苦果了。因為,
只有醉心于李白之酒,我才敢遁入這片籠罩四野的死寂……
此刻,夕陽已在魚卡河劈開的山埡火球般滾落,僅留下幾縷慘淡的晚霞便消失在暮色中。眼下,除了蕭瑟的秋風不知疲倦地奔跑,唯一能夠慰藉我心靈的便是你雖然冷清,卻不失溫潤的問候。
你從哪里來?我好像覺得已經有一百年沒人在此岸停留了。
我說,我從魚卡煤礦三千米深處的煤海而來,想掬一捧清水洗凈臉上的煤垢,然后去大柴旦相會我熱戀的女友。
面對蒼涼難耐的此情此景。
耳聽蕭索逼人的此地此風。
手捧冰涼刺骨的此河此水。
在對建筑工程管理進行控制,對工程質量進行管理,在監督和控制工作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確保建筑工程可以順利運行。但是,執行質量監督體制存在問題,這就促使相應管理工作出現權責不清等現象。
我不禁問她:你又是從哪里而來?
人們不是常說千萬條江河歸大海嗎?可你為何要在如此荒寂的莽原默默地流淌呢……
我從頂天立地,頭戴銀冠的喀克吐蒙克山而來。我若不去馬海,誰又能為你洗去臉上那層千萬年前的塵埃,光鮮你青春的容顏呢?
這就是魚卡河,一條生命長度不足一百二十公里的荒原小河。
這就是魚卡河,一支生命寬度雄闊達一千多萬年的瀚海長歌。
是的,在我洗濯一新,身披刀鋒般寒冷的夜色步入另一片天地的時候,我的心底只流淌著一個旋律——這就是魚卡河,荒原深處一首千萬年不曾嘶啞,千萬年也不會枯竭的歌……
迷途的羔羊在冬季的可魯克湖也許可以存活,但迷途的火烈鳥有可能會在風雪中葬送遷徙肯尼亞的漫漫征程而命殞他鄉……
而這時節,正是一年前火烈鳥驚現于此的季節。
尚未完全封凍的湖面,有幾只黑頸鶴紳士般徜徉,卻不見那三簇艷麗的粉紅色火焰。我不禁想問:火熱的非洲與高寒的青藏是冰火兩重天的地理概念,可這些非洲的精靈何故在此落腳呢?
這個謎題也許只有科學家才能破解。
這時的陽光不再是烈焰般的灼熱,但我投向黑頸鶴的目光卻依然撲朔迷離——這是因為湖岸刺眼的冰蓋正閃耀著寒光向湖心蠶食。
黑頸鶴,西藏的林芝才是它們越冬的天堂。可它們如此閑庭信步,難道它們不畏懼湛藍的湖水已經日趨薄瘦,日益肥厚的冰蓋正在推起冰墻的長城嗎?漫長的冬季已經降臨,它們又將如何面對?這又是一道難解的謎題。
此時,曾經激越的濤聲已變得緩慢而悲涼。
此刻,曾經水天一色的波光也放棄了蕩漾。
但黑頸鶴依然在天鏡般的湖畔引頸高歌。大天鵝依然在溫泉灣優雅地暢游。百靈鳥依然在蕭瑟的沙棘叢翻飛如云。
金色的蘆葦蕩……
火紅的沙抓抓……
寶藍的可魯克……
雪白的鹽堿地……
就這樣被陽光調和在一起,用長風的巨毫繪就了一幅不同于秋冬之江南,卻勝似江南之秋冬的水墨丹青,使之成為仙鶴不愿飛離,天鵝在此越冬,火烈鳥也要投石問路、貿然落腳的云端長卷。

只是,我再也沒有聽到過任何火烈鳥的消息,
更對鳥類專家關于“迷鳥”的解釋產生懷疑。
說你是古海遠走他鄉之后留守故土的海子,沒人會產生質疑。
說你是大湖崩潰之時被柴達木捧在掌心的明珠,也無人反駁。
說你是上蒼因為愧對這片黃沙漫卷的洪荒之地而不忍閉合的一只望眼,所有的生靈都會睜大疑惑不解的眸子,圍繞著巴音察汗敖包,寄情于藍天下獵獵的七彩經幡,叩問你的前世今生——
你無風三尺浪,有風浪三丈的洶涌澎湃之勢源自何時?
你驚濤拍岸,堆起千層雪的桀驁之魂又在哪個世紀鑄成?
你傲視洪荒,阻擊萬古風沙的悲壯之舉還能夠持續多久?
盡管千萬年前的紅樹椰林已經全然不見蹤影,使你曾經堅如磐石的堤岸亂石排空,繁花似錦的灘涂黃沙漫卷。
但千萬年前的鷗鳥卻依然故我地萬里遷徙秋去春來,在你沙礫覆蓋、寸草不生的湖心島上構筑愛巢生息繁衍……
這時,巴音察汗敖包一片喧囂,七彩繽紛的風馬承載著桑煙的祝愿游弋云端。而在浪花飛濺的托素湖岸邊,以示祈禱和祝福的拉澤茂密成吉祥的石林。傲然聳立風中的梭梭樹仿佛威武的哨兵,以它冷峻但不失溫情的注目禮,默默地迎送著候鳥般慕名而來,又帶著千古難解的謎題乘興而歸的游人……
托素湖呵!你是提特里斯忍痛割愛遺棄在柴達木的女兒嗎?
托素湖呵!你是昆侖和祁連伸手攬抱在懷中的黃金赤子嗎?
是的,你是藍色的守望。你是藍色的寄托。你是藍色的呵護。
你湛藍的波濤被牧民贊譽為沸騰的酥油——因為他們為了獲得與酥油一樣不可或缺的食鹽,曾經汲取湖水,用鐵鍋熬制鹽巴。
你岸邊的溶洞被牧民視為生命的庇護所——因為他們為了尋找失散的羊群,曾經在這個并不幽深的洞穴中點燃過希望的篝火。
于是,他們在浪峰之巔筑起了千百年歷久彌堅的巴音察汗敖包。
于是,他們在清波之畔磊起了千百年日夜祈禱的托素諾爾拉澤。
于是,我在八月一個湖風輕徐、酷熱消隱、蚊蠅蟄伏的黃昏走下巴音察汗敖包,漫步托素諾爾拉澤林叢,面對夕陽染紅、宛若流金的湖面高聲仰問蒼天——誰人敢說你不是大海的藍色兒女呢?
因為我就是那個曾經背來藍色湖水煮出潔白鹽精的牧民。
因為我就是那個在洞穴里點燃藍色火焰抵御風寒的牧民。
九月的金風抹黃了可魯克湖碧水里的蘆葦蕩。
十月的晨霜染紅了可魯克湖灘涂上的沙抓抓。
這一簇簇高不盈尺,闊不滿掌,緊貼著鹽堿之地的大漠精靈。匯聚在可魯克湖岸邊,鋪就了一道道紫紅的天工織錦——她們那花團簇擁的壯麗景象,仿佛黎明或是黃昏訇然落地的天邊云霞。
她們以匍匐大地叩拜蒼天的姿態,祈愿能在肆虐黃沙和凄風寒霜中獲得重生——因為她們正在用卑微的軀體,單純的膚色,呢喃的低語,為蒼涼的戈壁荒原頌唱著不盡的華彩樂章……
我曾經俯瞰過的香山紅葉不過如此。
我曾經涉足過的北山秋林不過如此。
但若縱觀芬芳天湖的遍地紫霞,凝視那一池池碧水藍天,眺望那一樹樹沙棘灌叢,聆聽那一聲聲百靈的啼鳴,追尋那一陣陣駿馬的旋風,我不再因孤獨而喟嘆:古道西風瘦馬,斷腸人在天涯……
盡管遲到的春光總是伴隨著殘冬的雪花推遲季節的更替。
盡管早來的秋色總是緊追著初冬的冰霜縮短生命的輪回。
但她們依然故我地把殷虹的眷戀播種于這片多彩的土地。
但她們依然故我地把赤誠的深愛植根于這片多情的土地。
雖說古海的潮聲早已遠去,但波光蕩漾在柴達木的湖泊(無論是咸水湖,還是淡水湖),即便它是一滴滴太陽的烈焰也無法燒干的晶瑩的淚珠,都是永恒的宇宙恩賜與我們的一個蔚藍色的溫馨記憶。
雖說遠古的林莽早已消失,但葳蕤竟生在柴達木的植物(無論是沙棘叢,還是駱駝刺),即便它是一片片冰雪的凝凍也不能毀滅的孱弱的葉脈,都是大地的脈動饋贈給我們的一尊淺綠色的生命雕像。
沙抓抓呵!落霞般鋪滿可魯克灘涂的沙抓抓——你飽受秋霜寒風之苦,匍匐流沙縱橫的鹽堿之地,為誰編織這道絳紅色的錦繡風景?
——是為了喜迎北來的天鵝在此落腳?
還是為了歡送南飛的鴻雁愉快啟程……
風乍起,亂云飛渡,巨浪滔天,驚濤拍岸……
這是午后的哈拉淖爾為我激情上演的大湖之舞。
朋友說,此時離開她是最佳的選擇。因為,每當她大湖揚波之后,必定會有驟起的暴雨和迅猛的冰雹結伴而來。他說劈頭蓋臉的殺氣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歸途中有一片遇水就畢露猙獰的濕地沼澤。
可我不想離去,因為我歷經了九九八十一難才目睹了她的容顏。但我又必須辭別,因為我聽到她說:你們快走吧!沼澤不是謊言。
在我舉目仰望蒼天時才驟然發現:雖說太陽依舊高懸,但從四面八方匯集而來的或柔似羊絨,或重如金屬的云彩,頃刻間便把那輪疾馳天庭,光芒四射的金輪圍困在越積越厚,繼而鉛云密布的天空,任憑它怎樣鏗鏘地飛旋也碾壓不出一片朗麗的晴天。
在我平眼瞭望荒原時,霎然看到了奔跑于大地的云影,居然比掠過發梢的朔風還要迅疾。而恰在此時,果然就有一聲雷鳴從天而降,仿佛直落哈拉淖爾的心臟。哈拉淖爾隨后便掀起了波濤洶涌、澎湃堆雪,令人瞠目結舌的滔天巨浪……
于是,我伸開手掌抹去飛濺滿臉的浪花,邁開被浪潮打濕的雙腳對朋友說:走吧!千萬別讓那片逢雨就笑逐顏開,見水就靈魂出竅的沼澤濕地看見咱們深陷泥潭、挖泥墊石、狼狽不堪的模樣……
讓我值得慶幸的是,我們躲過了比颶風還要恐怖的雷雨。
叫我深感欣慰的是,我們邂逅了比火焰還要熾烈的陽光。
使我終生難忘的是,我們看到了比雪蓮還要嬌艷的石花。
令我刻骨銘心的是,我們踏探了比原始還要蠻荒的巨石。
逃逸了雷雨瓢潑之勢,透出云層的斜陽依然燦爛。漫步在斜陽之下——這片巨石橫臥,石花斑斕,猶如海洋般遼闊無垠的巨石荒原。
我不禁叩問滑向天邊的斜陽:巨石從何而來?又將去往何方?
太陽說:除了山崩地裂,海走林逝,冰川肆虐,洪流洶涌,還有什么力量,能把萬丈巨石像鋼筋水泥凝固的樓群一樣鍛鑄在荒原呢?它們是遠古冰川的巨輪,卻擱淺在風沙肆虐,雨雪無常的荒原。
我不禁又仰問斜陽:難道只有洪荒之地,沒有洪荒之力嗎?
而恰在此刻,一縷刺破烏云的陽光,溫柔地撫摸著我因迅雷驟雨而驚恐不安的臉龐。于是,我在一塊塊隕石般堅硬的巨石上,看到了太陽正在揮動著金光四射的巨毫,飽蘸千萬年日月研磨的濃墨重彩,描繪著一幅幅令我聚目凝神、驚嘆不已的山水畫卷——
鑲嵌在巨石上的鐵銹色石花,顯然已經與它融為一體,
清晰的線條居然讓我辨認出了團結峰周圍的七座雪峰。
浮雕在巨石上的淺黃色石花,預示著將與它相伴終生,
明朗的圖案竟然叫我看出了祁連山哈拉淖爾和伊克拉。
盛開在巨石上的淡綠色石花,彰顯出一朵朵柔弱的苔蘚與一座座剛勁的巨石相互依存、生生不息、榮辱與共、??菔癄€的偉力。
我從一滴滴罕見的雨珠浸潤干渴的巨石,而后著床孕育、繁衍寅生、終究演化成一朵朵驚艷于世的石花中得到了生命的啟示——
海浪死了,但海水還在,只要海水不死,海浪還有復活的機緣。
大山倒了,但山石還在,只要山石不爛,山石就有成崗的一天。
雪蓮謝了,但根須還在,只要根深蒂固,祁連就是雪蓮的眷戀。
流沙困了,但高風還在,只要風不停歇,沉沙還會卷土重來……
這就是萬古冰川開拓的洪荒之野。
一塊塊巨石無不顯現出氣拔蓋世的偉力。
這就是千年苔蘚烙印的踏石之痕——
一朵朵石花無不蘊含著日月熔爐的澆筑。
在從巨石之海返回德令哈的路上,一粒細沙居然刺痛了我早已蒼茫無際的瞳孔,一股源自心底卻從眼角流出的淚珠,從離開它的時刻便開始滴落,直到現在還未凝固……
馬海的大地有一團火,那是七月柳紅燃燒的原野。
馬海的天空有一片云,那是八月柳紅渲染的天庭。
馬海的記憶有點沮喪,那是九月柳紅褪色的季節。
馬海的意境有些悲愴,那是十月柳紅枯萎的時辰。
而恰在此時,我為拍攝一組哈薩克族牧民駕馭駝隊,驅趕牛羊,遷徙轉場的鏡頭,才有幸走進了梅朵豆蔻年華時曾經放羊的那片牧場,走進了當年的青島知青王澤群曾經所在軍墾的營房,走進了現已花甲的西部作家劉玉峰含淚書寫的那段悲壯與輝煌……
馬海,魚卡河的歸宿之地,蒼勁的紅柳是它養育的千萬兒女。
馬海,紅柳林的漫漶之野,魚卡河水是它們當之無愧的母親。
透過風中搖曳的柳叢,撥開眼前云霧般的蚊蠅,我看到一個遠比我年長的哈薩克族牧人,已經將數十峰駱駝串聯成遷徙的隊形。而遠方,羊群踏起的沙塵正像五月的沙暴,滾蕩在貧瘠的牧場……
然而,一簇簇已經褪色,卻仍在燃燒的柳紅把我的雙眼撩撥出兩行滾燙的淚珠——因為,我看到了一堆堆任憑日曬雨淋,風吹沙打,依然堅硬如鐵的紅柳骸骨,以及精靈般游蕩在柳叢中的磷火,和手牽柳枝與其共同舞落夕陽的靈魂。我的感覺在駝鈴搖響的時候,莫名其妙地游離了原有的設想,滿腦子都是馬海紅柳講述的故事。
這里曾經是柳紅盡情渲染的海洋。
這里曾經是牧人夢寐以求的牧場。
這里曾經是天藍水清的湖泊濕地。
這里曾經是飛禽走獸祥和的天堂。
而今,馬海的紅柳依然綻放,只是殘存的孤景面對洪荒。
而今,馬海的牧人依然放羊,只是牛羊難覓肥美的草場。
而今,馬海的湖沼依然存在,只是黃沙圍困而衣衫漸寬。
而今,馬海也偶來走獸飛禽,只是驚鴻一瞥而不再留戀。
此時,我忽然聽到一聲聲比駝鈴還深沉悠遠的詰問——
隨風搖動的紅柳在問撂荒的土地:是誰撅斷了我的虬根?
步履蹣跚的羸羊在問枯黃的瘦草:是誰斷送了我的食糧?
死水微瀾的湖澤在問薄云的蒼天:是誰盜竊了我的血脈?
原本歇腳的鴻雁在問困頓的夕陽:是誰覆蓋了我的家園?
夕陽滑下山坡。駝隊消隱暮色。馬海一片蒼茫。我也無言以對而黯然神傷——因為馬海,這個曾經與紅柳奪地要糧的沸騰之地,如今已經成為一個游牧民族——哈薩克族平靜祥和的定居村莊。
遠古的祁連是何等模樣?我不想從山海經的描述中得到任何補缺的短板。面對泱泱大湖,我只想問她:是誰讓你如此神秘悠遠?
是距離和時間——她用柔情的細浪舔舐著我沾滿風塵的雙腳。她用略帶咸澀的清風親吻著我掛滿汗堿的耳郭說:重逢便是福分呵!
哈拉淖爾(黑色的海),庫庫淖爾(青色的海)——
一對曾經血脈同源卻相見時難的同胞姊妹。
庫庫淖爾(青色的海),哈拉淖爾(黑色的海)——
兩個曾經一衣帶水卻隔山眺望的至親姐妹。
曾經,她們忍受分離之痛,離別之苦,一個遠涉千山萬水駐足在日月山麓,一個固步冰峰雪嶺自封于祁連山谷。
她倆這一走一留,是昆侖鼻祖也不能更改的自然演變……
她倆這一留一走,是祁連老人也無法計算的時光流年……
既然上蒼已經用日月雕刻的玉璽如此欽定,山岳河川又能何妨?
千萬年之后的今天,我闖過三道山門,涉過六條激流,穿越巨石橫臥的九座山岡才走到她的面前——庫庫淖爾的妹妹哈拉淖爾。
我不禁問她:祁連山所有的雪峰都被你囊括在湖中,你黑海的名稱由何而來?是因為你躲得太遠,藏得太深,高深得無法比喻了嗎?
她凝視著碧空如鏡的藍天一味地沉默——
她藍得發黑的湖心猶如一孔天眼。她白得發青的細浪仿佛一環眼白。她一味沉默的凝視勝過天下所有語言。
此時,姐姐已經是一枚向世界傳播的黃金名片,無論春夏秋冬都會有不同膚色,不同眼睛的萬千游人前來領略她的大美:
——云集的千萬只候鳥,是他們最想聆聽的美妙音樂。
——洄游的千萬條湟魚,是他們最想欣賞的生命舞蹈。
——鋪展的千萬畝花海,是他們最想撩撥的金紗裙裾。
——冰封的千萬頃湖面,是他們最想游覽的玉宇瓊閣。
——開湖的千萬艘冰船,是他們最想領略的自然奇觀。
此刻,妹妹卻依然是一個不施粉黛、素面朝天、深藏閨房的絕世佳人。無論春夏多么喧囂,秋冬多么蕭瑟,她都不會因孤寂而抱怨:
——冰消雪融的春天,千萬條涓涓的細流就是我豪飲的乳汁。
——百花盛開的夏天,千萬只款款的蜂蝶就是我高蹈的歌舞。
——萬木霜天的深秋,千萬匹緩緩地牛羊就是我迎送的賓客。
——千里冰封的寒冬,千萬座熠熠的雪山就是我生命的依托。
——四季輪回的歲月,千萬朵絨絨的雪蓮就是我堅貞的守望。
哈拉淖爾,你的此岸是我駐足的伊克拉——
一片洪荒蒼茫卻萬物競勝爭自由的生命樂園。
哈拉淖爾,你的彼岸是我仰望的祁連山——
一座橫亙西部卻千年守候閱春秋的生命之源。
這是一朵曾經不為人知的雪絨花,伴隨著一株株無名的小草,在雪線上綻放、盛開、凋謝……
而后又在冰雪中浴火重生,含苞怒放,重復著千萬年生死枯榮——她就是傲迎千里冰雪的祁連雪蓮。
當我像手捧珍珠樣的將她從石縫里輕輕捧起時,
她冰清玉潔的花瓣竟然火焰般灼痛了我的掌心。
而此后的情形更是令我觸目驚心,讓我悔恨終身——因為,翌日清晨,這朵雪蓮,居然凋謝成一團灰白色的絨花,而且在我眼前輕如羽毛般的飄揚,利如箭雨般的霰射。
我忽然頓悟:是我的愛慕之心,獵奇之手,剝奪了她在雪線嬌艷綻放的權利,斬斷了她在石灘繁衍生息的根須。
我猛然覺醒:雪蓮怎么能離開雪山呢……
這是一棵曾經有名望的祁連圓柏,依附著一塊塊鐵硬的巖石,在薄土中扎根、挺身、抽枝……
而后又在巖縫里伸展虬根、依山就勢、笑傲風雪雷電衍生迄今——他就是屹立懸崖峭壁的祁連圓柏。
當我因為一次祭祀活動虔誠地將他峭立山崖的嫩枝折斷時,他蒼翠的枝葉竟然像堅韌無比的利刃刺傷了我緊攥的手掌。
而以后的情景更是讓我難于言表,令我無地自容——因為,次日黎明,這株柏枝,居然枯萎成一束驕陽下的敗柳,即使我搓痛拇指無法用打火機燃起這支驅邪熏濁的柏香。
我忽然領悟:損毀了他傲立蒼穹的意志,折殺了他鐵骨崢嶸的容顏。
我猛然明理:松柏怎么能離開高山呢……
柏樹山有種離開雪線就會瞬間凋謝的花,她的英名叫雪蓮。
柏樹山有種離開母體即可枝葉枯萎的樹,他的威名是圓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