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航
[摘要]新技術革命使人工智能成為未來影響國家競爭力和經濟與社會發展的一項至關重要的戰略技術。在新聞領域,人工智能技術應用于新聞的撰寫已經成為發展趨勢。文章集中闡述現有關于人工智能新聞的獨創性以及新聞機器人的主體性在實務界和學界的焦點問題,認為人工智能新聞的著作權保護既要維護民法典及著作權法的穩定性,又要回應科技發展帶來的侵權風險和法律問題,并分別從司法實踐和立法規制現狀兩個維度對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人工智能新聞的權利歸屬和責任承擔進行探討,根據人工智能特性合理適用和解釋現有法律,提出人工智能新聞著作權保護的完善路徑:明確人工智能新聞著作權法保護的范圍;判斷人工智能新聞獨創性標準的特殊化處理;發揮區塊鏈技術對完善著作權登記制度的作用。
[關鍵詞]人工智能;新聞行業;獨創性;著作權保護
當前,人工智能技術對媒體產業的影響已經延伸到整個媒體產業鏈,主要表現在基于各種傳感器的信息采集、基于機器人新聞寫作的內容制作、基于人工智能技術的內容分發,以及以聊天機器人為形式的信息交流與反饋等。在我國,新華社、騰訊新聞等相繼推出寫作機器人。然而,目前機器人新聞仍然停留在簡單、重復的新聞信息生產上,在深度報道、價值判斷和情感細節方面并未具備競爭力。值得注意的是,人工智能技術在創新媒體產業鏈和優化媒體商業模式的同時,帶來諸多法律問題。
一、人工智能新聞的性質界定
(一)人工智能新聞的獨創性爭議
新聞作品指在新聞活動過程中創作的新聞稿件,具備獨創性、可復制性和智力成果三個構成要件。其中,獨創性是關鍵因素。目前,世界上多數國家的相關立法和國際公約認為,一般新聞作品是具有著作權的作品,受著作權法保護。而人工智能新聞是否屬于新聞作品,解決這一問題是探討人工智能新聞著作權歸屬及保護的前提條件。
現行我國著作權法對作品的定義,認為獨創性是作品的核心要素,要求作品由作者獨立完成,并具有最低限度要求的創造性和一定的創新性。在國際法律體系中,英美法系的“額頭出汗原則”也隱含對人類勞動的創造性要求。在我國,有學者認為,作品來源于作者的獨立意志,是作者個人意志的精神產物,因此人工智能生成內容不能被視為作品[1],并認為雖然人工智能技術可以生產不同風格的新聞,但人工智能新聞不具備新聞應該具備的價值,既不考慮政治生活、價值觀等,也沒有靈活多樣的視角[2];也有學者認為,人工智能新聞應嚴格遵循“思想與表達二分法”的判斷標準,區別于其他作品因具有創新性表達而受到著作權法保護,而并非作品的創作過程及方法[3],也就是對作品的獨創性進行評估不應該與該作品所包含的情感和價值觀掛鉤,這會違背著作權法的立法目的。
目前,人工智能技術在自然語言處理方面得到不斷提升,部分智能機器逐漸從輔助角色轉化為具有自主性的主體,導致人們無法從新聞內容本身分辨新聞生產主體是自然人還是智能機器。因此,有學者提出,人工智能新聞評判標準應該從關注作者轉向關注作品的受眾[4],淡化“以作者為中心”的觀念,更多地偏向客觀主義判定方式。也有一些學者提出,確定作品是否為新作品應逐一分析。如果現有數據被智能機器用于創作新聞,創造了與原作不同的新觀點,那么這就是智能機器對現有數據的再創作,其所生成的人工智能新聞也應該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反之則無法獲得著作權法的保護[5]。因此,傳統的作品獨創性標準不適用于新興的人工智能新聞,相關法律應當結合人工智能新聞尤其是機器人新聞的技術原理和表達形式,對獨創性標準進行特殊化處理。
(二)新聞機器人的主體性界定
作為人工智能新聞直接主體,智能機器通過智能程序生成文本,而不是動態性和創造性的自然人。目前,學界對人工智能新聞是否受著作權法保護并未形成共識。主流觀點認為,鑒于人工智能系統的技術發展程度,確立“電子人”的制度及概念還為時過早。有學者則提出階段論和擬制論:階段論指按照神經、語言、心理、思維、文化等認知層次對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水平進行分類,并對人工智能系統的不同能力階段賦予其相應的法律實體地位[6];擬制論是通過法律解釋擴張與重申人工智能系統為法律主體的地位,并認可人工智能系統在法律地位上處于客體的觀點[7]。
然而,可以形成共識的是,人工智能機器被賦予法律人格,也應遵守人類倫理規范,尊重程序性原則、最小化原則,在保持民法典穩定的前提下適用現有法律,并進行程序性技術調整,確保社會秩序的穩定和安全。簡言之,司法實踐結合人工智能新聞的特性及新聞傳媒業的行業特征,對現有立法進行解釋,在一定程度上可解決科技發展和法律滯后性之間的矛盾。
二、人工智能新聞的權責歸屬問題
(一)司法實踐相關探索
1.權利歸屬
在深圳市騰訊計算機系統有限公司訴上海盈訊科技有限公司侵害著作權及不正當競爭糾紛案中,原告認為,涉案文章由原告的編輯、產品和技術開發的創作團隊通過收集和分析財經文章的文本結構以及讀者需求,使用Dreamwriter軟件自動撰寫,被告未經許可就復制發表該文章的行為侵犯了原告的信息網絡傳播權,構成不正當競爭行為,被告必須立即停止侵權行為、消除影響、賠償損失。法院判定,涉案文章是騰訊及其內部團隊和具體參與者共同完成的智力成果,整體上反映了他們發表涉案文章的需要和意圖,是法人作品,符合我國著作權法規定的作品范疇,而被告未經授權,通過經營網站向公眾提供涉案文章,侵犯了原告的信息網絡傳播權,應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法院認定Dreamwriter軟件生成的新聞稿享有著作權法保護,但并未將Dreamwriter視為創作主體,而認為Dreamwriter軟件的自動撰寫體現了原告的意愿。
基于此,該案在一定程度上體現AI生成文本的著作權在司法實踐上的進展。有觀點認為,AI生成文本的著作權責劃分應當遵循操作人優先的原則[8],也就是該案中涉案文章的著作權應歸屬于Dreamwriter軟件的開發者或使用者,由于Dreamwriter軟件在培訓過程中的邏輯、工作方式和產生的內容是開發者的智力開發成果,代表開發者的價值主張,因此其開發者應有可能是著作權的所有者。然而,實際上Dreamwriter軟件開發者已經在一定程度上從銷售許可和技術轉讓中獲取收益,向Dreamwriter軟件的開發者授予著作權權利則不利于達成著作權法保護激勵創造和傳播的目的。
因此,筆者認為,人工智能新聞著作權歸屬在原則上應當先遵循私法上約定優先的原則,也就是鼓勵開發者、用戶、數據提供者和其他利益相關者在平等的基礎上對獨立創作的人工智能新聞和其他與人工智能軟件有關的內容進行協商談判,并在法律上承認約定內容的優先地位,為人工智能新聞建立權責歸屬機制,以約定為原則,法定為例外,確保相關權屬得到合理配置。其中,署名權與著作權保護、侵權責任以及如何防止人工智能新聞被侵權直接相關,也與個人數據權利保護和人工智能技術透明度密切相關。在利益平衡的前提下,相關法律必須明確人工智能新聞權利的歸屬。
由于著作權法保護的目的是“保護權利、促進傳播、平衡利益”,因此人工智能新聞權利界定應考慮其作為新聞生產的重要來源的價值,讓公眾明確了解該新聞的主題。而將人工智能新聞著作權歸屬于媒體機構及其新聞機器人,有利于鼓勵媒體機構積極使用新聞機器人,提高新聞寫作和編輯的技能以及傳播效率,更好地利用人工智能新聞產品的特性,最大限度地發揮新聞的公共價值,節約人力和財力,實現低交易成本。
2.責任承擔
(1)常見風險類型
首先,個人信息保護的風險。對大量用戶數據進行學習和分析是人工智能新聞生成的邏輯,這在一定程度上導致用戶在享受信息便利的同時,面臨個人數據很可能因被各種智能終端記錄并存儲在云端或用于實時分析[9]而泄露的風險。在新媒體環境中,網絡的虛擬性、即時性和可記錄性突破時間和空間的限制,使智能瀏覽工具通過各種渠道獲取用戶的個人信息,包括面部識別等,這也極易發生侵犯肖像權和隱私權等侵權行為。
其次,輔助侵權行為的風險。在自媒體時代,隨著用戶生成內容的不斷增長,人工智能技術及其軟件被應用于創作新聞、報告等,甚至存在利用在線平臺洗稿等現象,在這個過程中,人工智能技術及其軟件有可能成為侵犯知識產權的工具,存在輔助侵權行為的風險。
最后,運轉失靈的風險。人工智能技術及其軟件在實際應用中可能出現“人工智能黑箱”問題。當人工智能技術及其軟件失靈時,即使其應用于創意提升,也有可能導致超出預期的結果,存在侵權行為,甚至出現不可控的社會風險。
(2)責任承擔主體
人工智能新聞技術邏輯要求相關媒體機構及其人員定義或指定將數據輸入數據庫的標準、生成新聞的觸發器,以及新聞文本模板、演示風格和框架等。由此,若人工智能新聞發生侵權行為,則其侵權責任應該由相關媒體機構及其人員承擔。在這一過程中,考慮到人工智能新聞權利保護的邏輯起點和現有的法律框架,新聞機器人制作的文本應被視為媒體機構或代表媒體機構創作的內容,由該媒體機構主持或聯合制作并發布,也就是新聞機器人可署名新聞文本,但由媒體機構及其人員承擔相關侵權責任。
(二)我國著作權法規制現狀
1.單純事實消息
現行我國著作權法將“時事新聞”修改為“單純事實消息”。消息是客觀存在的內容,不含有創造性勞動,因此不應被劃入著作權法規定作品的范疇。而新聞不僅是事實新聞,而且經過加工和創造,體現一定程度的創新性,符合我國著作權法的保護范圍。
2.著作權的歸屬規則
現行我國著作權法第十一條規定了著作權歸屬規則:“創作作品的自然人是作者。由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主持,代表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意志創作,并由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承擔責任的作品,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視為作者。”可見,對人工智能新聞而言,其不是由自然人創造的,人工智能新聞機器人也不是單一法人組織的產物。
3.著作權的合理使用規則
現行我國著作權法第二十四條規定了合理使用。然而,在人工智能新聞的實際發展中,雖然人工智能技術及其軟件有可能被認為是研究并探索新聞機器人的一種科學研究活動,其開發者對他人信息的收集和利用可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合理使用原則的保護,避免侵權風險,但是合理使用原則只適用于少量復制,且不允許出版或傳播。因此,究其根本,人工智能新聞實際上是計算機對文本數據的運行和自動處理,雖適當引用他人內容的情形可以適用合理使用的原則,但仍難以避免著作權侵權的風險。
三、人工智能新聞著作權保護的完善路徑
當前,如何保護人工智能新聞的合法權益,激勵作者創新內容,為推動文化事業繁榮發展和社會進步做出貢獻,是當今相關學界和業界面臨的重要挑戰。
(一)明確人工智能新聞著作權法保護的范圍
人工智能新聞是人類智慧融合的結果。因此,筆者認為只要人工智能新聞是原創的,并沒有通過算法偏見等對社會產生負面的影響,就應該被視為著作權法規定的作品,并適用公序良俗原則,進行著作權法解釋。反之,侵犯社會公共利益、不遵守公共秩序和善良風俗的人工智能新聞,如算法偏見、虛假新聞等,就必須排除在著作權法的作品范圍外。
(二)判斷人工智能新聞獨創性標準的特殊化處理
判斷獨創性不可依賴于“為核心”的單一標準,應當考慮將人工智能新聞的技術原理和文本表達方式作為評估獨創性的標準之一[10]。從最初的模板設計、平臺建設和算法開發到人工智能技術及其軟件對多種數據邏輯的提取和融合,并利用深度學習生成個性化的文本,整個過程都是人工智能新聞技術及其軟件的工作團隊的創造性智力活動。在表達方面,用戶在一定程度上較難區分人工智能新聞是由個人還是由智能機器創作的。筆者認為,如果人工智能新聞的內容具有信息價值,如真實性、及時性,則其應與普通新聞一樣享有相關權利;如果人工智能新聞的表達具有可讀性、美感或具有深刻的哲理寓意等,其具有最低原創性表達形式的內容也應受到著作權法保護。因此,在討論人工智能新聞的文本原創性時,具有可讀性和美感應是認定人工智能新聞具有獨創性的重要準則。
(三)發揮區塊鏈技術對完善著作權登記制度的作用
2019年,我國第一個開放式媒體區塊鏈版權保護平臺上線,用于登記數字化文學作品和新聞內容的權利,為所有作品生成獨特的區塊鏈特征碼[11]。著作權登記制度是保護作品著作權的關鍵機制,其目的是通過作品公開登記來打擊盜版和侵權行為。目前,著作權登記制度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統一的登記標準缺乏、登記費用較高、信息隱私泄露的風險等問題,這不利于充分保護作品。傳媒新聞業、相關部門等應根據自身工作特性和需要做出相應的調整。例如,相關部門對人工智能新聞建立相應的區塊鏈技術監管機構,通過及時創新監管規則,彌補滯后于技術進步的監管不足。此外,相關部門還要嚴格審核能夠進行區塊鏈登記注冊的區塊鏈版權平臺的資質,運用區塊鏈技術建立更高門檻的市場準入機制,并對區塊鏈版權平臺提出高要求,避免因平臺漏洞導致侵權行為的發生,提高人工智能新聞等作品的版權注冊的穩定性。
四、結語
目前,業界和學界關于人工智能新聞等作品的爭論仍在持續,且陸續呈現諸多法律問題。人工智能新聞是人工智能技術及其軟件在新聞傳媒業的具體應用,為了降低人工智能新聞的侵權風險,相關部門應根據法律及時應對科技挑戰,努力探索符合新聞傳媒業和人工智能新聞特性的著作權保護模式,促進新聞傳媒業的健康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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