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寶林 黃婧玫
社會現代性與審美現代性存在重要的現實和意義關聯。社會現代化不僅帶來了物質生活的巨大改變,更引發了思想和文化領域的深刻變革。不少傳統的甚至習以為常的事物,成了被重新審視的對象,也往往被賦予了全新內涵。“鄉村”就是一個典型例證。城市化盡管在人類文明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意義,但它對鄉村、鄉村生活以及據此而形成的傳統社會和倫理結構造成了巨大沖擊。思考現代化給鄉村帶來了哪些沖擊、鄉村在現代化進程中該如何“自處”、鄉村該如何處理與城市的關系等一系列問題,無疑是有價值的。面對鄉村在現代化進程中的沉浮變化,不少作家加入了通過書寫鄉村變遷和鄉民生存狀態來表征和反思現代性的行列,創作了蔚為壯觀的鄉村敘事文本,也生成了意義繁復的鄉村敘事譜系。
新世紀的今天,伴隨著鄉村振興的鏗鏘步伐,中國廣袤的鄉村已經舊貌換新顏。黨的二十大報告也對農村發展,提出了“堅持城鄉融合發展,暢通城鄉要素流動”等新要求。新時代的中國作家正在熔鑄文學傳統與現實經驗中,見證與記錄這一偉大歷史時代的山鄉巨變。就此而言,思考中外文學如何表征現代化進程中的鄉村變遷、城鄉關系以及與之相關的一系列現代性問題,既可指陳歷史,又可觀照當下,還可昭示未來。
——張寶林?(西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
很難想象,在印刷文化尚不足夠發達的20世紀初葉,一部文學作品出版當年就被重印28次,銷售近20萬冊,幾年之內銷售量達到200萬冊。也很難想象,一部文學作品面世之后雖遭到尖銳批評和猛烈攻擊,但被爭相購買、一睹為快。美國小說家辛克萊·劉易斯1920年出版的《大街》,就是這樣一個出版史上的奇跡。1930年,劉易斯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大街》功不可沒。評獎委員會認為,它不僅具有濃郁的地方色彩,而且足以深刻、真實地展現美國社會文化特性和現代文明癥候。劉易斯本人也頗為珍視這部作品。在該作出版之前,他已創作了《我們的雷恩先生》等6部作品,但依然堅持認為,《大街》才是自己文學生涯的真正開端,而他逝世之后,遵他遺囑,墓碑上除鐫刻姓名和生卒年,僅保留了“《大街》的作者”字樣。可以肯定的是,無論在美國文學出版史上,還是就劉易斯的文學生涯而言,《大街》都具有獨特的意義。一戰后,美國進入了高度繁榮的時代,工業化、商業化和都市化進程明顯加快,GDP更是飆升至世界第一。在如此時代語境下,劉易斯并未謳歌美國的繁榮發展和輝煌成就,反而在《大街》中將目光投向了純正鄉村和典型都市的過渡地段,虛構出了一個位于美國西部明尼蘇達州的“格佛草原鎮”,不僅指出此處“鄉村病毒”四處蔓延,揭示了它的地方性,而且指出它實際上是普遍性的精神癥候。
主人公卡羅爾本是美國東部城市的進步知識青年,愛讀小說,也對社會學具有濃厚興趣。讀完一部討論鄉鎮改革的著作后,她明確了未來生活的目標。“當她發現建設鄉鎮可以成為自己的事業時,她就感到躊躇滿志、精神振奮,自己也變得生氣勃勃、精明干練了。”(劉易斯著、樊培緒譯《大街》,譯林出版社2005年版,P8。以下凡引自該書,僅標明頁碼)格佛草原鎮醫生肯尼科特的出現,讓她看到了實現愿望的可能性。按照醫生的描述,自己的家鄉不僅風景秀麗,而且積極進取,前程遠大,這更激發了卡羅爾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期待。她喜出望外,恨不得立刻從日漸無趣的都市生活中抽身。與醫生結婚之后,她即使人未到小鎮,已展開了對鄉村鄉鎮的美麗幻想和改造欲望——“她要在草原小鎮建成一幢幢英王喬治王朝時代風格的住宅和一座座日本式平房。”(P12)
卡羅爾的理想是遠大的,充滿著高傲,也充滿著野心。但從根本上講,這只是一個并不了解鄉鎮及其生活模式的城里人的一廂情愿,真正遭遇現實時,難免會倍感無奈甚至苦痛。短暫度假之后,卡羅爾與丈夫坐著火車奔赴小鎮,但火車怒吼般的長鳴、車廂里刺鼻的味道等已經讓她極度不適。抵達小鎮之后,她發現這個她可能要待一輩子的地方,跟一路經過的其他村莊并無太多差別,無非稍大一點。事實上,卡羅爾對美好鄉鎮的期望越高,看到的現實鄉鎮就越讓她失望。她潛意識里將鄉村和城市加以對比,然而城市化高速發展的同時,美國大多數鄉村小鎮的發展滯后,建筑陳舊老式,毫無規劃。更讓她難以忍受的是,小鎮的居民不僅崇拜物質,單調古板,自視甚高,盲目樂觀,而且拒絕接受新鮮事物和先進觀念,熱衷于附庸風雅、搬弄是非。丈夫覺察到卡羅爾對小鎮的不滿情緒之后,一再勸說她克服城里人的觀念,但她潛意識里很想逃出這咄咄逼人的大草原,去尋求大城市的安全感。面對想象的破碎和理想的失落,卡羅爾倍感孤獨、痛苦。盡管如此,她起初依然相信,通過自己的努力,經過一定的時間,小鎮必將發生些許改變。正是基于這種理想主義精神,她決心投入“改造”小鎮的洪流當中。然而,在強大的現實力量和各種無形的牽制面前,卡羅爾只能一再敗北。
卡羅爾盡管已經深刻感受到格佛草原鎮的種種弊端,已經朦朧認識到周遭的一切具有同化和規訓功能,自己的言行舉止時時刻刻都是被“凝視”的對象,但起初并不明確這到底是一種怎么樣的力量。在小說第十三章,卡羅爾有一次與蓋伊·波洛克律師的暢談。波洛克出生于俄亥俄州的一個小鎮,在哥倫比亞大學度過了四年。剛到格佛草原鎮時,他也曾心懷壯志,想給小鎮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歷經挫折之后,只能妥協。與卡羅爾交談時,他坦陳自己感染上了“比癌癥更危險”的“鄉村病毒”。他說:“鄉村病毒是一種微生物,很像鉤蟲,有抱負的人在鄉下待久就會感染上。”(P186)其實,波洛克所謂的“鄉村病毒”正是卡羅爾深刻感受到的神秘邪惡力量。她后來也多次說自己備受“鄉村病毒”折磨,直至被迫出走。
改變格佛草原鎮是卡羅爾跟隨丈夫回歸故土之后最大的理想,可她既要忍受鎮上居民保守落后的鄉土思想,又要面對實施這一偉大舉措帶來的空前壓力。她想找個認同自己觀念的朋友都舉步維艱。作為丈夫的肯尼科特,也對卡羅爾的雄心壯志感到好笑。她要把這個小鎮里里外外改造一番,但一切嘗試最終都化為泡影。在絕望之際,卡羅爾選擇了離開小鎮,前往華盛頓。敘述者評論道:“此時此刻不是她一生的峰巔,而是低谷,充滿孤獨、凄涼。”(P508)盡管“她感到自己不再是一門婚事的一半,而是個完整的人”(P512),但她在華盛頓的生活和工作感受,并不十分美好。她發現城里也是流言蜚語滿天飛,跟格佛草原鎮沒什么兩樣,“大街”的味道在華盛頓也很濃厚。也就是說,所謂的“鄉村病毒”并非小鎮獨有。敘述者也提到,即便在倫敦或紐約,也是如此。這充分說明,“鄉村病毒”是一種普遍性的存在。這或許是作者將最初設定的小說名“鄉村病毒”改為“大街”的原因之一。
因為對小鎮失望,卡羅爾選擇了出走,但意識到“鄉村病毒”的普遍性,事實上為她重新回歸小鎮奠定了心理基礎。正是因為認識發生了變化,卡羅爾不再對格佛草原鎮那么深惡痛絕,也開始更為客觀、公正地看待鄉鎮的一切。卡羅爾從小鎮出走到華盛頓,再到回歸小鎮,是出于建設靈魂烏托邦的初衷。與激進的女權主義作家不同,劉易斯筆下的卡羅爾“出走”后并未真正融入所謂的新世界,相反,在感受到大城市同樣的缺憾和個人價值的失落之后,加之丈夫和孩子的牽絆等復雜的心理矛盾,她選擇了回歸。
與出走和回歸的行為結果相比,她主動選擇的心理動機和深層邏輯更有意義。回歸小鎮不僅是物理空間的位移,更意味著她心理和情感再次返回個人經歷的歷史場域。立志改造美麗鄉村的卡羅爾為什么會選擇逃離?理想的遠大和城里人的野心在現實社會得不到滿足而不得不逃避自由,體現物質生產對人的限制以及個人在自我創造中的艱辛歷程。美國城市與鄉村發展的不平衡,是限制卡羅爾心靈自由發展的基本社會因素之一。卡羅爾的故事結束于她的第三次選擇——從華盛頓回到小鎮。追求實現個人價值的卡羅爾為什么再次回歸?人廣闊的矛盾內心世界和完整多樣的內心世界體系,體現出心靈與外部世界的碰撞與和諧。完全不受現實約束的人必然是單維的,他們完全隱遁于自我內心之中。可卡羅爾認清了自我與外部世界的鏈接,在理想與現實之間實現了內在自洽。這正是劉易斯創造完整多樣的人物內心世界的高妙之處。
卡羅爾最可愛的地方在于永遠不會喪失懷疑精神和進取態度。回歸格佛草原鎮,她的生活看似重回原點,但無不體現出人對自我靈魂考問后,產生了深沉的生命意識。在她身上,我們看到了女性邁向成熟的重要一步。出走與回歸的故事,本身體現出一種直面困境、奮勇向前的生活態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卡羅爾就是劉易斯本人的投影,寄予了作者在美國城市化進程中的社會和政治理想。劉易斯出生在美國索克中心鎮,后來又在大城市學習和工作。快速城市化和工業化帶來的形形色色問題,讓他無比懷念昔日的鄉村美景和充滿浪漫想象的鄉村生活。不過,劉易斯在《大街》中并未美化鄉村,反而一改田園浪漫的鄉村敘事傳統,將鄉村小鎮衰落、破敗、守舊、沒有希望的一面展現出來。他以弊端叢生的鄉鎮為切口,通過批評和揭露四處蔓延、無處不在的“鄉村病毒”,其實是期望通過改造人們的思想,構建和諧互動、良性循環的現代社會。
鄉村和城市存在合作共贏關系,也有矛盾沖突。是城市為了鄉村才存在呢,還是鄉村為了城市才存在?現代城市化進程的迅猛發展,使人們不得不重新思考和審視城鄉關系。可惜的是,不少文學作品出于簡便認知形成的二元對立思維傳統,往往將城市設定為鄉村的對立面,要么對城市、工業以及現代性表現出過分敵意和誤解,要么先入為主地賦予鄉村社會一個天然的“世外桃源”或者“弱者”身份,其實忽略了城鄉關系在不同情景中的復雜性。劉易斯的高明之處在于,《大街》明顯克服了上述二元對立思維及其帶來的不良影響。
劉易斯寫作《大街》的時代,美國的城市化進程發展迅猛,城市的過度膨脹和經濟的無序發展,造成城鄉差距過大,美國傳統鄉村田園純美寧靜的舊夢不在,鄉村出現衰敗的景象。隨著大批青年紛紛逃離鄉村小鎮,涌入城市尋找工作新的生活方式,城市和鄉村面臨前所未有的融合和沖突。然而,資本主義經濟高速發展的同一時代語境下,不管是城市人還是鄉鎮居民,都面臨著現代人同樣的生存困境。《大街》雖然圍繞格佛草原鎮展開了故事架構,但作者實際關心的問題超越了城市、鄉鎮以及二者的關系層面,上升到了對整個美國甚至整個現代文明的反思層面。
劉易斯筆下的格佛草原鎮擁有旅店、郵局、市政廳等典型的城市特征,具備城市的功能,但兼具傳統鄉村的雜亂、單調、狹隘等落后保守特點。正是借助對格佛草原鎮這一城市和鄉村過渡地段的書寫,正是借助卡羅爾的口、眼睛以及她在城鄉之間穿梭的心路歷程,劉易斯展開了對現代化進程中城鄉關系和現代文明癥候的思考。他盡管針對“鄉村病毒”的巨大同化功能展開了辛辣諷刺和深刻批判,但其實蘊藏著善良的改造愿望。這正是他作為社會小說家和現實主義作家的深刻之處。毫無疑問,劉易斯在《大街》中做出的相關思考,對我們深入貫徹落實鄉村振興戰略、切實推進美麗鄉村建設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鄉村要真正振興,必須處理好城鄉關系,實現城鄉之間的良性互動。美麗鄉村建設,除了打造宜居環境,更應關注人的精神重塑。
(作者簡介:張寶林,西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黃婧玫,西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