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寧娜
茅盾在《中國新文學大系》的《小說一集》的導言中,給彭家煌的創作以高度評價,認為《慫恿》是“那時期最好的農民小說”。由此,后來很多評論家遂只稱他為“鄉土文學作家”。不少《中國現代文學史》將他與王魯彥、蹇先艾、許欽文、許杰等鄉土小說家并列。彭家煌英年早逝,文學創作生涯極其短暫,但他以獨特的溪鎮世界展示出鄉村宗法社會中不幸與苦難的人生,確實繼承和發揚了魯迅開創的現代鄉土小說傳統。但如果只看到彭家煌在鄉土文學方面的成就,會遮蔽了其創作的豐富與多元,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對彭家煌的整體評價。
20世紀80年代,有學者開始注意到彭家煌除了鄉土以外的創作,如嚴家炎認為“彭家煌就同時顯露了兩副筆墨、兩手本領:既能寫具有濃重湖南鄉土氣息的農村生活,也能用細膩而帶有嘲諷的筆法寫市民和知識分子”,而且“彭家煌寫市民和知識分子的一些小說,其成就不亞于葉紹鈞和張天翼”,對彭家煌小說創作的評價更加完整且中肯。關于彭家煌市民和知識分子題材小說方面的評價,使淹沒在眾多鄉土作家之中的彭家煌有了更準確的定位。
彭家煌是一名有才華的進步作家。鄭振鐸上世紀20年代就介紹他加入了文學研究會,鼓勵并幫助他在《小說月報》《文學旬刊》上發表了多篇作品,其第一本小說集《慫恿》被收入《文學研究會叢書》出版。彭家煌當時深受以魯迅為首的左翼作家的思想和文風的影響。以往有許多研究者認為左翼文學的革命性很強,文學性卻不高,左翼作家大多創作公式化、臉譜化的“革命+戀愛”作品。固然確有這種情況,但并非全是如此,彭家煌作為一個左翼作家就不是這樣,他對鄉土和城市題材的深耕與拓展,具有很高的審美趣味,如《隔壁人家》一類小說等。但有關彭家煌的研究資料相對匱乏,還有許多需要厘清和重新認識的問題,如很多研究者不知道彭家煌是“中國左翼作家聯盟”盟員,或者忽視了他的這一身份。
“中國左翼作家聯盟”簡稱“左聯”,1930年3月在上海正式成立,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一個革命文學團體。它宣傳無產階級文藝思想,提倡文藝大眾化,批判國民黨官方文學與資產階級文學,積極提倡革命文藝創作。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研究者對彭家煌“左聯”盟員的身份一無所知。在很多“左聯”成員寫的有關“左聯”的回憶文章中,在一些有關彭家煌的文章中,都沒有寫到彭家煌是“左聯”成員。相反,在彭家煌逝世后,在1933年11月1日出版的一份右翼雜志《矛盾》上,有人在《祭壇之前》一文中還說彭家煌“無黨派,無幫口”。這顯然是完全不知道,或者有所知道但想否認彭家煌是“左聯”盟員。1980年上海師范大學圖書館資料組撰寫的《“左聯”盟員名錄及部分盟員“左聯”時期活動簡介》一文倒是將彭家煌列入其中,但沒說明理由。直至陳福康1985年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上發表了《葉紫悼念彭家煌的文章》,考證了“左聯”內部機關刊、1934年1月6日《文學生活》第1期上發表的署名“Y”的悼念文章《關于彭家煌之死》是“彭家煌的真正的戰友和知己”葉紫所作,才以最確鑿的證據確認了彭家煌是“左聯”早期成員。
葉紫本人就是“左聯”的早期成員,是魯迅十分器重的作家,他與彭家煌不僅是湖南老鄉,兩人也是獄中好友。這篇深情的悼文開篇就明確指出“彭家煌君是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員之一”,并證明彭家煌是1930年經“左聯”領導人潘漢年介紹加入的。葉紫在《文學生活》上發表這篇《關于彭家煌之死》,就是針對“許多叭兒狗文藝家鉆出來在御用的雜志上”說彭家煌“是無黨派,無階級背景的十足加一的民族主義文學的走卒”的觀點進行的駁斥,并且較詳細地介紹了彭家煌加入“左聯”后所參加的一系列革命活動。《文學生活》該期創刊號是由魯迅先生精心保存下來的,是世上現存的唯一一本油印刊物,現作為一級革命文物珍藏于北京魯迅博物館,具有非常高的史料價值,也是唯一直接證明彭家煌“左聯”身份的文獻。
值得指出的是,魯迅顯然是知道彭家煌“左聯”身份的。1933年11月24日他給“左聯”駐蘇聯代表蕭三的信中就說:“彭家煌是我們這邊的。”彭家煌之子彭迅雷后來在《先父彭家煌生平事跡》一文中說:
在黨的影響下,他秘密參加當時上海黨的地下活動,為《紅旗日報》助編、通訊員,與潘漢年等同志有交往。1930年,在上海參加“左聯”為盟員。
由于當年殘酷的政治狀態,參加“左聯”是一件危險的事情,所以許多“左聯”作家對外都不提自己這一身份。據有關史料顯示,除了發起人的名字外,“左聯”并沒有公布過成員名單,于是在不同研究者的文章中,“左聯”成員名單各不相同。
還值得提到的是,彭家煌與中國革命領袖毛澤東的家庭有密切的關系。彭家煌母親楊氏是楊開慧的嫡親姑媽,二嫂楊明慧是楊開慧堂妹,三舅楊昌濟也對他關懷有加。毛主席當年領導的湖南農民起義,又在彭家煌的創作中有所反映。在進步思想的推動下,彭家煌曾參加過湖南一師、商專、法政等學校反對日本帝國主義“二十一條”的學運。彭家煌在“左聯”時期的具體活動,因當時大多是地下活動,留下資料較少,人們對此了解不多,但是有幾則材料是有據可查的。如彭家煌曾擔任《紅旗報》通訊員,而《紅旗報》是中共地下報刊,潘漢年新中國成立后批示給予證實。又如彭家煌被反動派逮捕入獄,受盡折磨出獄后去《寧波民國日報》編副刊,編了兩期“大眾文藝專號”,又被反動當局驅逐;回上海后“重新與聯盟發生關系”,而且“和聯盟中同志一道參加各種群眾大會,到碼頭上去歡迎巴比塞調查團,散發左聯的傳單標語……直到他只剩了最后一口氣的時候”。歡迎巴比塞調查團是“左聯”的一場重要活動,彭家煌抱病仍積極參加。這兩段經歷是葉紫在悼念文章中都寫到的。
我認為,彭家煌是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覺醒與成長的一代青年,擁有現代知識分子和革命者的雙重身份,這使得其文學創作具有獨特的視角和意義。可以說,啟蒙思想為彭家煌趨向革命提供了一種精神上的原動力,并在與社會變革的結合中促成其向左翼知識分子的轉變;另一方面,作為進步作家的彭家煌,在處理革命題材上展示出啟蒙話語與革命話語的交織,形成了不同于其他革命作家的創作樣態。關于彭家煌的研究很是不夠,尚待更深入地展開。
(作者系上海外國語大學國際文化交流學院2021級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