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爾詩歌小輯

篁嘉橋抒懷（外一首）

盧 山

1

三月，在皖南小鎮篁嘉橋

春天如檐角的蜘蛛不停走動

吐出優美的線條。青山之間

飛鳥穿越云霧，連線兩座古寺

幾聲驚雷，臺階上滿地桃花

河塘里蛙鳴鼓噪。母親們

貓著腰在小溪旁洗手

沿著雨水織密的小徑

懷抱一捆捆新茶下山

2

青山蜿蜒，盤踞錯落有致的村莊

炊煙緩慢的韻腳陷落黃昏里

附和著雨水，寫一首江南的抒情詩

油菜花此起彼伏，如不成文的詩章

耗費了我太多眼力。河流里

被春雷鼓噪的，大魚和小魚

跳躍著，歡騰著，購買春天的彩票

3

雨水落在候鳥的翅膀上

將它壓得幾乎要掉進群山里

一萬里歸途，翻越天山

再次投入江南的懷抱

此刻，它?？吭隈R頭墻上休憩

雨水梳理著零亂的羽毛

洗掉身上塔里木的風沙

不遠處，竹林里春天集結完畢

雛鳥吐出橘黃的嫩芽

4

豌豆花和茼蒿，漫山遍野

散漫而零亂，占據幾座山頭

不同于駱駝刺和芨芨草

這滿院子的桃李芬芳

這滿眼底的青山脈脈

有別于燃燒著地火的塔克拉瑪干

祭祀歸來，和一朵不知名字的

野花糾纏半天，差點誤了半生

5

一夜的驚雷和雨水糾纏

被一輛輛疾馳的汽車迎頭撞上

濺起的雷聲和雨水散落山間

院子里的兩棵櫻花樹忽然折斷

兩歲半的女兒從夢中驚醒

我從萬里之外的塔克拉瑪干沙漠

帶來的詞語，溢出江南的酒杯

6

這連綿的雨水，是春天的附屬品

還是青山與江河的障眼法？

青蛙逃離江湖，藏匿我床下。

我一身風沙，一退再退

如一棵歷經冬天的老樹練習蛻皮

江南的雨季囚禁我于篁嘉橋

我的膚色里，藏著一輪塔里木的太陽

7

天涯游子歸來成新客

喝二兩黃酒，看堂前燕子

開一個關于春耕的座談會

我讀詩，寫它們的會議記錄

門前流水剛逃離群山

折痕逐漸四散開來

江南三月，田埂上各類野花

有一朵是我的女兒夏天

8

細雨后，青石板上溪水匆忙

與蛙鳴奏響山村的交響樂

屋后的春筍如李白的詩句

在深夜里溢出酒杯

游子歸來，我獨坐落日中

與青山相望。兩歲的女兒

在夕陽的影子里，栽一棵小樹

9

一萬里風沙，此刻塵埃落定

天山、塔里木河與塔克拉瑪干沙漠

戈壁灘、白楊樹和鹽堿地

都在我中年的身體里

被一場江南的細雨淋濕面孔

被一株無名的小花輕輕撫摸

睡胡楊史詩

1

在塔里木河畔睡胡楊谷

我領受造物的神圣教育

時間的辯證法在此失效

詩人的舌頭被上了鎖

2

言說即被忽略

表達終是無效

愛與恨在此絕跡

生和死化作蒼茫

3

死亡的教學基地

靜默是偉大的演說家

一次熱烈的死

勝于一萬次茍且的生

4

星空的戰場，大地的殘骸

世界末日的提前預演

集體的死亡，近似一種

對遙遠雪山的獻祭？

5

雖睡猶醒，雖死猶生

死得熾熱，死得燦若星辰

從死亡上看到了它們

數千年前燦爛的生

6

數千年來，絕望蒸發掉她的呼喊

如果沒有愛，沒有天山的雪水

慰藉她滾燙的唇

便沒有一棵胡楊愿意茍活

7

頭頂的烈日炙烤著我

一個來自東海之濱的人

心事重重，腳步沉重

不斷地陷入沙漠深處

四點三十八分的故鄉（外一首）

老 點

再差一里地便到家了

你看見了村頭的大榆樹

看見了你家的灰屋脊

看見你死去的三叔提著鞋子

要是跑快點該多好

你怎會一下子就醒了

醒在萬里外的西域

醒在凌晨的四點三十八分

在此刻

囚禁在圓形鐘里的時針與分針

正邁開雙腿

深一腳淺一腳地朝故鄉趕去

夜半醒來，他看見

夜半醒來，他突然發現

人生已到中年

他看見

兒子，房子，滿室的書籍

半路遠逝，他永生愧對的妻子

枕邊的葉賽寧詩集

永遠忙不完的日子

單位里的男男女女

還有那么多

一起斗嘴、爭執、打賭、碰杯的兄弟

那么多的女人喚著他的名字

他醒來，這不是夢境

他摸著一個四十多歲男人還算健康的身體

他看見了四周的生活

他哭了

“憑什么你該擁有這樣的生活”

他想起了八歲時溺水而死的哥哥

他哭了

人啊人啊人啊人啊人啊……

他在黑暗里哭泣

淚水又苦又甜

是黃連里摻著的蜜

一場冰雹

沙海駝

一場冰雹，絕不是僵硬的水

從天空落到地面

那么簡單

它終止了大地妊娠的進程，也就是說

這一年，蔥綠再也無法

進入黃金的門

大地上的農人，掐滅一支深夜的煙

指縫里的泥土，在微薄的光里

簌簌落下

來自針尖和麥芒的沉默

讓懂事的孩子

羞于用自己口袋里

為數不多的零花錢，購買一根

雪糕——那是她的整個夏天

清涼而甜蜜

每棵樹都是一首詩（外一首）

高 高

我抓住一把沙子

他們把它叫做黃金

我吞下這肆虐的風，暴躁的太陽

那些一成不變的夜的看不清的暗黑

我吞下鋒利的斧子，吞下成群的羊子

吞下木制的棧道，吞下滿身泥土的荒蕪

在離我不遠的遠方

我看見有人將手掌放在一棵樹上

看見一瞬間他感受到那棵樹的吞吐

而我將所有吞下的從經脈處噴涌

在沙子或者黃金里

鋪寫成一首詩

雨開始下

從小飯館出來，天色已晚

我和久別的老友再次道別

在東四十條的路口

路邊黑衣的槐如帶刀侍衛立滿北京城

對面兒時的伙伴

聽見我憤慨的中年冤屈：

加班、白發、病痛、育兒

罄竹難書

最終用一句“健康最重要”結案

面對坐著十年獨自的北漂

聽見她湖水般的聲音說：

去年我爸走了，因為癌癥

受盡折磨

走了，挺好，解脫了

分別后，路口開始下雨

那飄向霓虹燈閃爍的夜空的雨滴

砸在老友肩上

也落入了我的眼中

塔里木的愛

雨 青

干旱，這里的苦澀太深

必須使用大水漫灌

把鹽堿壓下去

才能長出甘甜的瓜果

糧食和蔬菜

所以并不透徹的雨

必須打掉

要么全部，要么匱乏

塔里木的愛

不存在中庸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