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的余燼（組詩）

葉 海

暮 色

現(xiàn)在看來，在白巖岡上看落日

與在干岙的戈壁灘

似乎并沒什么不同

一樣是暮色，越闌珊，就越憔悴

一樣是風越向晚，催得越急

風吹動靡草，仿佛有人

正匆匆趕路

他的步子邁得越大

就越接近落日的心

收割

不開燈，也不要在暮色四合的

落地窗前久坐。坐久了

就會成為

黃昏的一部分。在樹梢，與樹梢之間

在那些將落，未落的樹葉

邊緣，閃爍著余光

那是歲月自帶鐵銹

仿佛有人，正用鈍刀收割人間殊色

白紙?zhí)?/h2>

起風了。西風瑟瑟，吹動這幅畫卷

猶如茫茫人世。在風中起伏

畫在宣紙上的每個生命

或許就是，人世間的一豕、一蟻

某一個字符。清晰或模糊

那又有什么關系呢？你我所謂的命運

不過是，其中的某一幅舊作

執(zhí)筆的是同一雙手

用的，是同樣的白紙。不同的是

留在紙面上。被風吹干的，每一道筆跡

骨頭之歌

那就把這些統(tǒng)統(tǒng)投進

烈火之中吧

反正沒有什么，是火焰所不能包容的

若你不信，可以比對——

露出髀骨的創(chuàng)口與焚尸爐里的骨灰

或者說

天際的流星，與篝火傳來的噼里啪啦聲

曾經(jīng)熾熱無比的愛恨、情仇

與歲月的余燼

你還能留下什么？除了一個瓦罐

和一塊碑石。除了墳塋，與墳塋之間

幾只秋蟲在偶爾叫喚。反正

沒有什么，是幾朵隨風飄蕩的

磷火，所不能解釋的。在十月的大嶼山上

為什么，你心中還翻滾著暗流

天邊有晚霞。人間或許有

不可訴說的孤苦，像那只牛背鷺

用一條腿，它長久地支撐著

整個干岙的黃昏

而潮汐，正在退出海涂

被潮水沖刷得鏡面一般的灘涂

映照出一只模糊的鷺鳥

那么疲乏，那么脆弱

仿佛它剛逆著時光，分裂出來

又仿佛是鏡像

努力地，試圖回歸到本體

四周已靜謐。為什么你心中還翻滾著暗流

雨水的六種敘述方式

在江南，雨水的敘述

是富有音律的

春雨纏綿，秋雨略帶惆悵

夏天的一陣急雨帶著雷聲

讓一個人背著藥箱

匆忙跑進一座涼亭

十二月，雨和雪都留給了

思念故鄉(xiāng)的人。在屋檐下連成串

倘若你身在異鄉(xiāng)，來信問我

雨水的其他抒情方式

一種隔著窄長的田埂

另一種隔著蓬山，沒有萬重也有千重

問 答

春風吹過九峰山，山坳

梅花開了

如果把你和我比作

停在梅花樹上的兩只鳥

一只叫幾聲

另一只，也跟著叫幾聲

引得一些花瓣從枝頭彈落

在空中飄浮，然后

落在似乎對生活藏著詰問的草叢

而黃昏如懸而未決的答案

仿佛你的問詢

將在黎明被一一破解

貝 殼

年少時，我曾經(jīng)從沙礫堆里

撿到一枚貝殼

失去了另一半

空出來的部分，盛放著

有時是雨水

有時是陰翳。或是

久盼不至的陽光。多迷人啊

那些光線被珍珠層衍射

仿佛，生命依然完整

喪失了希望。依然有血、有肉

略微上翹的弧度

一生中總會有某些喜歡的顏色吧

比如雪夜，尚未熄滅的

爐火。比如火爐旁，你我一起打瞌睡

夜，是那么黑。雪花

是那么白。仿佛窗外，那些包裹著樹木的雪

和爐中即將燃盡的

都差不多。差不多的短暫

差不多的精彩

差不多，最終都會變成一截、一截的灰

就算是灰也要，灰得透亮

就像你銀白的鬢發(fā)

夢里，抿起的嘴角。以及它，略微上翹的弧度

另一種溫度

有沒有這樣一種悲哀。莊稼即將成熟

洪水卻淹沒了稻田。有沒有

這樣一種喜悅。有人破開車頂

給馬上就要窒息的人群，送來新鮮空氣

有沒有，另一種溫度。既像冰雪中，你送來的

炭火

又像，仇人傳遞過來的問候。當你罹患絕癥

一個人的城市

你可能永遠也無法理解

若你沒有打開

手電筒。照見曇花綻放的剎那

孤獨依然在延伸著。就像

那人

在十字路口。眼前是車流，身后是人群

必 要

守夜之必要

撈起糊在雨水箅上的落葉之必要

撐住即將倒地的行道樹

之必要

抹去額頭冷雨之必要

啃幾口已膨脹的面包之必要

挪動一下泡得發(fā)白的腳丫子之必要

像根路燈桿盯著掀開的窨井蓋

和漩渦之必要

如同層層疊起的沙包

勉力堵在潮水不斷涌入的江堤之必要

多必要啊

眼鏡片上雨滴將不遠處的近光燈折射過來

恍惚帶著煙花味道

七月的陽光，將這部分暑意拓印下來

如果可以將時針撥回去。回到1987 年夏天

海是連成一片的灘涂

除了沙蟹、紅螯蟹和跳跳魚

偌大的海灘上，沒有一個人。只有

一只舢板，停泊在碶閘邊

舢板，輕輕地搖晃

仿佛帶動了，整個江面。多么靜謐啊

在午后的干岙村。連那條癩皮狗

也趴在大樟樹下打盹

七月的陽光，將這部分暑意

拓印下來。斑駁的，就像狗皮上原生的花紋

如果凋零像一聲嘆息

每個季節(jié)香樟樹都在

落葉，或多或少。

那些樹葉，緩緩飄落

有的黃有的紅

有的幾乎還是

嫩綠色。仿佛能讓人

莫名地唏噓

——落葉在半空旋轉

多么像你。

陷身于輪回之中

擁抱再溫暖又怎樣呢？

如果凋零

像一聲嘆息

輕輕的，卻收不回來。

懷念一條被吃掉的魚

在博物館，我見過各種動物化石

不知被埋葬了多少年

跋山涉水中，我見到過很多條河流

不知其源頭，也不知歸于何處

我還見過，日落和日出

但依舊無法想象

一條銀光閃閃的魚

被時光漸漸石化，成為石頭的一部分

人們可以將它的每一根骨刺還原

也可以，送給它一條河

住在源頭的人

每每想起它，就摘一片民歌的鱗

如果你問及近況

我會把胡家堰發(fā)生的一切

甚至，每一個漣漪

全告訴你

并向你描述

一個人，在蟬鳴聲中

如何進入假寐

你不必費力去猜測

那些隱藏在

波峰與波谷之間

若干形容詞背后的陡峭涵意

至于文末的省略號

不過是

知了想說，雷陣雨

卻從不會輕易透露的秘密

如你所言

郵箱就應該是綠色的

夏日午后就應該

是最漫長的

等一封，遲遲未落筆的信

從湖南投遞到江浙滬，就應該

等很久。很久

但，我的朋友

只要過了夏至，池塘中

的那朵睡蓮

花開的

時光就會越來越短暫

倘若將黑夜，從睡夢中扣除

一生也不過是一個

恍惚。倘若將等待扣除

月亮在林中藏著秘密

滿月的夜晚，不要一個人去林中散步

你可能會聽見，那些月光

從枝葉，與枝葉的間隙飄落下來

類似半透明的寂寞

你所踩踏的某片落葉，可能會

與另一片，尚未凋落的樹葉產(chǎn)生共振

秋風淌過清水橋

綢緞一般的山溪，與清水村平行

村莊隱隱傳來幾聲犬吠，與明月下

靜謐的常綠闊葉林平行

飽滿的月色，垂直照著樹林

神設置了多重密碼。孤獨的人無法破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