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小風
我的家鄉舊名柏溪,這名字緣于那條蜿蜒貫穿全鎮、一年四季清水泠泠的溪流。鎮后有座大山,不知其名,山脊線條柔美,極像女體橫陳;山體綿延到我們村后時,它變成了一把太師椅的靠背,坐擁住了整個村落,我們村民叫它后山。
學齡前,我曾經放過兩年牛——可能父母舍不得我跟著他們上山下地吃大苦,而放牛相對輕閑。大部分時間,我們這群放牛的會在后山下找一處草葉豐美之地把牛一放,聚在后山嘴聊天。后山嘴有塊坡坪相對平整,靠近山崖處長著棵苦楝樹,樹身高大,青藤纏繞,遠望披頭散發,近看虬勁蓬勃??嚅瑯湓谖覀兇搴艹R姡壳拔莺螅瑝灋┫叮奶幎加?,這棵是我見過最老、生命力卻最為旺盛的,年年風兒一暖它就開花,像渾身披掛紫色羅衣,周邊空氣彌漫起嗆鼻的苦香。南方雨水多,尤其梅雨季,下一場雨,花落一地,刮一陣風,又是一地,樹下經常鋪著厚厚的紫色花毯;它開花似乎沒有窮盡,落花歸落花,照樣滿樹都是,一波連著一波,不間斷地從春一直開到夏。秋季它果實累累,遠遠望去通體金黃,那些漂亮渾圓的金色楝子極其苦澀,我至今記得味蕾接觸到它時被突如其來的厚麻感裹挾的恐怖滋味。也正因為其苦,除了我們幾個放牛的偶爾揪些下來當彈弓的子彈玩,連鳥都棄之不食,螞蟻更是躲著走。冬季因為不放牛,我對它的樣貌便沒什么記憶,只記得翌年開春大家重聚樹下的時候,我被掉下來的苦楝子砸疼過腦殼。
老楝樹下的話題遍及全鎮的犄角旮旯。柏溪出過不少厲害角色,從政的,從商的,為學的,各行各業都有翹楚,但這些人“高處不勝寒”,我們的話題更多圍繞的是普通人和一些“畸人”,如匪、丐、巫、妓之流。不得不承認,我的老伙伴們知道得真多,從上古“名人”的傳說軼聞,到尋常男女之間的私情,乃至某戶殷富人家借腹生子等等隱私,他們幾乎都了如指掌,津津樂道。毫不夸張地說,有些故事帶給了我性啟蒙,以至于這么多年來它們一直在我的腦海里發酵。
這次春節我回鄉,重登后山嘴,發現那片緩坡正被開發成公墓地,墓穴方方正正,一層一層,密密麻麻,陽光正好照在上面,很有格調。當年那棵葳蕤無比的老楝樹早已影蹤全無,寒冷的空氣中沒有一絲它留下的氣息。不知道為什么,忽然間我的腦海就被一個畫面襲擊,是童年的某個嚴冬黃澄澄的苦楝子高高懸在枝頭的景象,然后,那些舊人、舊聞和舊時光紛紛涌上心頭。寒意瞬間裹身,冷得我汗毛直豎打起哆嗦,莫名的感傷卻熱辣辣地沖出了眼眶。再回想起我小時候,春天見苦楝花開,秋季見苦楝子滿樹,卻從來沒有意識到它們同屬一棵樹,它們是一體的。估計那些和我一起放牛的人也跟我一樣漠視了這一點,楝樹開花的時候,除了放牛,就是看花;楝樹結果的時候,除了放牛,就是偶爾摘下苦楝子來玩。而實際上,我們大部分人的一輩子就像這楝樹的花和子一樣,春夏默默綻放,秋冬在風中高懸,無人在意——我們的命運,和一朵楝花、一粒苦楝子并無差別。
當年俞平伯重刊張岱的《陶庵夢憶》,周作人為其寫序解讀,大意是說,對于“現在”,大家總有點不滿足,只因身在此山,有點迷惘,沒有玩味的余暇。所以人多愛逃避現實,覺得只有夢想或是回憶才是甜美的。非但是老年人記起少時的生活覺得愉快,就是昨夜的事情也要比今日有趣,實在是因為這些過去才經得起我們慢慢地撫摩賞玩——他說,這就是“夢憶”的魅力。那么,我是陷入夢憶了,在后山嘴,那棵曾經的苦楝樹下。冥冥中,它仿佛在告訴我,千百年來,它一直生生不息,春去花還在,冬來子高懸,就這么成長著,銜接著,像在完成對四季時令的承諾,而小小的我,以及那些人,講故事的,聽故事的,都留在它的記憶之中,至今很鮮活……那么,是時候將他們付諸筆端了——
我趕著牛拐出村莊,就望見后山嘴那棵苦楝樹下已經坐了個人,活脫脫一個大寫的“C”字。不用問,準是岳用駝背。第一次看到他時,他們騙我他背上的是個包袱,里面裝著吃的,我將信將疑,岳用就轉過身去在我面前半蹲下來,我伸手摸了摸,硬硬的。忘了是誰在一旁尋我開心:“你把手伸進去掏掏看,想吃啥就有啥。”我馬上回他:“我只是還小,又不是傻!”善意的笑聲瞬間四起。
將牛繩在牛角上纏好,讓牛自己吃草,我向后山嘴攀去。說攀其實也不準確,那個坡度不陡,只是有點小長。近了,可以看到岳用腰靠粗壯的苦楝樹干,手里拿著什么東西在不停地編織,新鮮的晨光迎面涂刷著他糯米團子一樣的圓腦袋,他整張臉像上了層小麥色油漆。喊一聲“岳用”,他抬起綠豆大的小眼睛沖我一笑,額上三道抬頭紋立馬顯現,刀刻般清晰。他手中的是帶著長柄的棕櫚葉,他在編的東西已經有了小半輪廓,我知道它最后會長成一只漂亮的蒼蠅拍,岳用跟我講過,這是準備送給我的。
駝背卓岳用,名字挺驚人,因為它喊起來跟我在小人書上看到過的南宋抗金英雄岳飛的兒子“岳云”一個樣。岳用不知道自己多大歲數,只說和同村的紹德同年,我估摸著算了下,他1930 年前后出生。駝背很老實,又口吃,一直單身,一輩子只會放牛,沒干過別的,大家心里都有點看不起他。我說的“大家”是指我們這支放牛隊伍。我們的主力是一幫15 歲上下的半大男孩,經常調侃他,他也不生氣;當時我7 歲,還沒上學,我也跟著大家直呼其名,但岳用從來不惱,還對我特別好。他人緣挺好的,別人有事叫他幫忙從不推辭,還表現得很樂意。最讓人羨慕的是他有一雙靈巧的手,會用棕櫚葉編織蒼蠅拍。其他人趕牛都是隨手折來毛竹枝揪下竹葉做成的簡易“鞭子”,唯獨他手握一柄純手工綠色蒼蠅拍。當碩大的牛虻叮上牛身,他立馬舉起蒼蠅拍輕輕拍打,穩、準、有力又溫柔。
我們這支隊伍中,上了年紀的連駝背一共四個,其中一個老頭是看護山林的,七八個半大孩子,其中有一個叫小平的,早早失怙,他媽媽一人拉扯五個孩子,是村里最困難的一家。有一天有個大孩子出了個主意,叫岳用干脆娶了小平媽,其中一個立馬接口就喊:“駝背,童子小官人!”所有人捶地俯仰大笑不止,我看到岳用的臉先是紅了一下,腮幫子像青蛙那樣一鼓——那是他將要說話的前兆——但他最終一個字都沒吐出來,只拿一對綠豆眼咕嚕嚕一圈掃視,就迅速恢復了低眉順眼的樣子,跟著大伙一起訕笑起來。
包產到戶后,放牛隊解散,岳用駝背分到一小塊地和一頭牛。他就一邊種地,一邊放牛。地都他一個人種,沒見過有人幫他。時間很快滑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岳用老了,干不動了,牛被他賣掉,田地荒蕪,長滿了野草。那年春節前夕,大概農歷臘月廿三吧,農家約定俗成的年前掃除日,在村外柏溪洗完八仙桌回來的我爸說:“岳用駝背出去要飯了?!卑凑f岳用放了一輩子牛,平時又特別節儉,應該會有積蓄養老,去外地要飯?我不理解。后來才知道,他一輩子攢下的錢被人騙光了。是他的情人,住他附近,跟他年齡相仿,但輩分長他兩輩。這女人我叫她阿婆,是個悍婦,她老公經常被她扇耳光扇到面孔紅腫出不了門,村里男女老少就沒有不怵她的。沒想到她還有這一手,我心里對駝背充滿了同情。但我父母接下去的交談卻很快刷新了我的三觀。我爸說,駝背老實是因為沒能力,他也有作惡的時候。文革時,他路遇一個富農家的女兒,上去就摸了一把那女子的胸。女的罵他,他說,你一個富農的女兒,摸你咋啦?天曉得,說這句話時,駝背一點都不結巴!
每年過年那段時間出門要飯,岳用駝背大概堅持了三年。后來村里覺得他影響了我們村的名譽,于是就把他送到鎮上的敬老院去了。沒過幾年,駝背去世,后事辦得風風光光,用的香煙都是大紅鷹,比一般人家結婚用的還客氣。聽主事的族人說,喪事辦完還有50 多斤硬幣沒有花掉,看來要飯幾年,駝背又留了不少積蓄。
不知為什么,我一直沒忘記一件事:駝背的鄰居有一次晚飯時聽到駝背好像在請客,感到很詫異,因為從來沒看到過他家來客人。好奇之余便想去他家看看,但是門窗都關著,只聽到他一個勁在說:吃啊,多吃點,下飯過咸一點好了……鄰居就更好奇了,找到一個窗戶的小破洞湊近去看,原來沒客人,駝背一個人在比劃。
駝背去世前,還發生了一件大事——他情人的小兒子,因謀財害命被槍斃了。
對了,當年岳用送我的那把蒼蠅拍,比他自己的那把小一圈,花紋不是他的十字花,而很像我媽給我織毛衣的元寶針,很緊實,還多了一道S 花的鎖邊,手柄長度嘛,捏在我手中不長不短剛剛好。這是其他人都沒有的待遇,我卻沒拿出來用,而是把它留在家中,偶爾才把玩一陣,嗅嗅它特有的植物清香,后來時間久了它變黃、脆化,被我媽當作柴禾燒了。
中午快開飯了,家里彌漫著米飯的香氣。我正在拔筷子準備往飯桌上放,忽聽灶前正在忙活的老媽高聲叫我:“兒啊,快先來盛碗飯,林超來了!”我扭頭往家門口一看,果然,林超像往常那樣高高地杵在那兒,左手拈個空搪瓷碗兒,右手拄根竹棍支在光腳邊;因右肩上還挎了個粗布袋,他的身體似乎不堪重負,明顯往右下方傾斜。我家的黃狗阿斗一聲不吭趴在門檻前,它已經跟林超熟得連招呼都懶得打一聲了。
我找到那個缺口的飯碗(它幾乎被固用),盛了滿滿一碗飯端出去,林超趕緊前趨幾步,將竹棍往胳肢窩下一夾,雙手將那只癟痕累累磕掉了大部分瓷釉的搪瓷碗翻過來捧好,微微彎腰,脖子前傾,像一頭溫順的牛默默瞅著我。從我的角度看過去,林超胡子拉碴,濃眉大眼,頭發茂密,雖然一身臟兮兮的百衲衣,連那個裝飯的布袋也是補了又補,烏瘦成鐵耙樣的腳丫子踩在一雙滿是裂痕的塑料鞋上,但他渾身并不發臭;當我小心翼翼地把飯倒扣進他的碗,碩大的碗底頃刻就被填平,那些癟處似乎也被撐胖,甜甜的飯香四溢開來。林超見狀,趕緊討好地朝我咧了咧嘴,露出一口整整齊齊的黃板牙。
在我心目中,林超是一個標本式乞丐。他隔幾天才來我們村要一次飯,非常準時,都是在中午開飯這段時間。他要飯是真的只要飯,不要米,不要菜,也不要錢,要完帶回家再吃。如果主人家不搭理他,他也不勉強,馬上離開,也不抱怨,因此村民普遍待他友好,至少沒人在明面兒上欺凌他。平時沒事,林超就在老街的肉鋪邊上坐著,目光呆滯,自言自語,也不知在說些什么。但只要一有人喊他名字,他立刻就“哎哎”應答,仿佛他就在等別人叫醒他。
聽我外婆說,林超姓李,十來歲就沒了父母,在我太外婆家放牛為生。太外婆家是大戶人家,解放前家里長工短工有幾十個。太外婆信佛,對人很照顧,唯一不好的是她自己吃素,要求家里人包括干活的一律吃素,但好在每個人都管飽。可能由于青春期沒挨過餓,林超成年后長得人高馬大,他老實巴交,勤勤懇懇,照看的牛頭頭跟他一樣膘肥體壯,我太外婆因此對他青睞有加。那些年,林超每年過年都有糧食和錢帶回家,攢下不少積蓄。
解放時林超二十出頭。他回了家,也分到了田地,但很快他就感到不習慣,因為做長工時回來只要洗干凈手就能吃現成的,連碗都不用洗,現在忙活一天回家,不僅需要自己生火淘米燒飯,還得動腦筋煮菜洗衣縫被……而且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飯量驚人,每天都沒吃飽,而饑餓讓他動不動就全身乏力,四肢發抖,甚至眼冒金星。一次我太外婆在田畈碰到他,臉色蒼白拄著鋤頭搖搖欲倒,趕緊拿出隨身藏著的一把黃豆(這是她念佛多年養成的習慣)塞到他嘴里,他胡亂嚼了幾下迅速吞咽落肚,整個人才緩了過來,然后他委屈地對我太外婆說出了一生中難得清晰的一句整話:“還是做長工好。”
我外婆說,林超開始去要飯,應該是在太外婆去世之后。我太外婆享年六十九歲,當時已算高壽。成為職業乞丐后的林超,在我家鄉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奇怪的是,林超從來不到我外婆家要飯,每次從她家門口走過,他總是低下頭加快腳步。我外婆跟他打招呼,他紅著臉就是不搭理。
然而有一天,我無意中聽到我媽和同村的幾個嬸娘姑嫂湊在一起罵林超,說他“真不是個東西”。原來,這個林超,每天睡到自然醒,伸著懶腰大著舌頭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哎呀呀,時間不早了,我的大小媳婦們該為我做好飯了!”他出門前還時常自言自語“又好吃飯去了?!本筒钆渖弦桓避P躇滿志的表情了。我像記堂弟欠我玻璃彈珠一樣把此事記在心里,暗暗發誓要給林超好看。過了一陣我去街上玩,看到林超照例坐在肉攤邊發呆,一動不動,宛若泥塑木雕。與平時不同的是,他光著兩只大腳板,離他不遠的身體后側,規規矩矩擺放著一雙嶄新的套鞋——看樣子,為了迎接即將到來的嚴冬,他已經做好了充足而精心的準備。我趁他不注意,掏出小雞雞,往那兩只套鞋里各滋了半泡尿,隨后溜之大吉。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有一天我突然想起好久沒見過林超了。他大約應該是死了。
暑假的一天,窗外蟬聲如雨。我正在家中寫作業,忽然聽到外面的狗遠遠地叫了起來,此起彼伏,有氣無力。我判斷是有人進村了,但不可能是生面孔,否則長年在村口游蕩的我家阿斗不可能這么低調。果不其然,世界很快恢復寧靜,蟬鳴又起,我也就將心收回到了暑假作業上。才過了沒幾分鐘,一聲歇斯底里的大叫和緊隨其后的哭嚎驚起了我的雙耳。我不由自主站起身來側耳傾聽,但哭聲就在這一剎那戛然而止,連同蟬們也全體噤聲,周圍一片死寂。隨著雞皮疙瘩爬滿全身,我感到自己陷入了一個恐怖漩渦,腦海中出現這樣一個場景:有個黑衣人捂住了哭泣小孩的嘴,而那個驚恐萬狀的小孩,大概率是我堂弟。
正是雙搶季,父母都在田頭忙活,村里只留下派不上用場的小孩子看家,其中包括我和堂弟。堂弟家和我家就隔了兩間屋,父母和叔嬸交待過,讓我好好照看他——堂弟比我小兩歲,下半年才上小學一年級。門外阿斗的吠叫聲越來越近,我決定出去看個究竟。
果然是堂弟遇到了麻煩——一個麻桿般的男人正右手抓著一條蛇湊在他面前,左手扣住他的肩不讓他動,可憐我堂弟嚇得渾身哆嗦滿臉是淚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阿斗比我早到了,但它只會調整著身姿和角度沖著麻桿狂吠——因它挨過此人的踢。我立即將堂弟家院門邊倚著的一根竹棍抄在手中,聚了聚氣,壯起膽子大吼道:“死八車,你不想活了嗎?”沖上去之前不忘回頭朝外面大喊一聲:“爸爸,快來吶!”麻桿男身上挨了我兩棍,但他仿佛知道我是在虛張聲勢,不慌不忙收了蛇,將它放入隨身背著的挎包內,然后乜著三角眼瞪了我一秒鐘,又朝我腳前吐了口唾沫,才悻悻地走了。阿斗作追咬狀,被他蹲地摸石塊的樣子嚇住,夾起尾巴改變方向跑了。
驚魂未定的堂弟告訴我,八車來要飯,見家中大人不在,就命他給舀一大碗米,否則就要放蛇咬他。一開始他還以為八車只是嚇唬嚇唬自己,沒想到他真的掏出了一條蛇,于是他就直接被嚇哭了。
八車是唯一名氣大到能跟林超匹敵的乞丐,姓汪。在我的家鄉,只有他們村長年出乞丐,一代接一代。聽老人說,這是他們村的風水。很久很久以前,汪姓祖宗為興旺子孫后代計,請來一位風水先生幫看墳地。風水先生一番勘察后說,好的墳地倒是有一處,但如果說出來,我的眼睛就會瞎掉,這代價太大,我不能講。汪姓祖宗遂提出,由他們族里給先生養老,并發誓一直好好待他直到送終。先生被他的誠意感動,說出了墳地所在。汪家很快發達起來,先生的眼睛也真的看不見了。但汪家人對先生卻沒客氣多久,很快就背棄承諾,開始叫先生干這干那。有一年夏收季,先生被差遣去烈日下看曬谷場。他頭戴一頂破草帽,坐在一把小竹椅上,雙目茫然空洞瞪著前方。由于麻雀層出不窮,他必須時不時張開雙手作驅趕狀同時放聲吆喝“嗬去嗬去”,很快便汗出如漿。這一幕恰巧被途經此處的先生愛徒目睹,震驚之余問先生怎么落到這等田地,先生干涸已久的眼窩頓時滲滿淚水。最后,愛徒在先生授意下,找到那塊墳地,破了汪家風水,先生雙眼奇跡般復明,而汪家一落千丈且每一代都會出個要飯的子孫,八車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八車和林超的乞討風格截然相反。八車從來不要香噴噴的米飯,只討錢和米,而且時間不固定;如果有人不給或給少了,他就說壞話,甚至罵人。八車不穿破衣服,而總是身穿一套發白的軍裝,身上背著的是一只洗白了顏色的軍用挎包——據說他的親哥學富當過兵,不過早就跟他斷絕了關系,原因不詳。
八車消息特別靈,我們家鄉及周邊鄉村哪里有紅事白事,他都了如指掌;遇到十一、元旦等大日子,他還要趕場。村中但逢紅白喜事,他總是早早到場,獨占一桌等著開席。仗著主人家圖吉利不會趕他,他會吃到酒足飯飽,然后拿出預先備好的塑料袋打包走人,收獲滿滿,比平時挨家挨戶討要強多了。當然也有例外。那天我們村有人辦喜事,我爸當總管。見八車早早蹺著二郎腿坐在桌邊,我爸便吩咐幫忙的小伙們輪流過去摸他的頭,一邊問他:“八車,你禮金隨了多少?”車轱轆話還沒問到第二輪,八車就一瘸一拐地溜走了。
八車的腿原本沒瘸。聽說是有一次他到我們隔壁村要飯,看到有個婦女剛好背著鋤頭回家來。八車見她頗有姿色,就故意說要飯吃。那婦女沒好聲氣地對他說:“現在哪有飯,你不是看到我剛從地里回來嗎?”八車就像干活回家的丈夫罵老婆一樣說:“這個點飯都沒燒好,你在尋死啊?”婦女大怒,一鋤頭砸在他腳上,就這樣八車落下了殘疾。
八車討人厭,卻依然能這樣混下去,是因為他另有“絕招”。我們家鄉人出門去城里,如遇錢包被扒,只要找到八車,過兩天他就能將錢包找回來,里面的證件、存折之類原封不動,錢則要看具體金額,如果本來就少,那鐵定是有去無回;如果成百上千,八車就會拿著所剩無幾的錢幣回來跟失主說,他已經作主留了部分“酬勞”給對方,人家冒著風險干活也不容易;然后他還要從中抽取一兩張,說是“提成”,再揚長而去,失主多半只能自認倒霉。我叔叔有一回去寧波,一上公交車他放在屁股兜的錢包就讓人扒走了,在好心人的幫助下才回到了家。后來托人找到八車,隔天那只錢包就回到了手中。我叔叔送了兩包煙去,還遭了八車一頓搶白:“屁股是人身上最麻木的地方不知道嗎?你這種笨人錢包要貼胸放懂嗎?”我叔回來氣哼哼說,要不是錢包里有重要東西,才不會送上門去自取其辱。我卻猜測,更可能是我叔知道他拿蛇嚇唬我堂弟后揚言要教訓他,他聽說后才設計報復的。八車當了一輩子光棍,自然不會懂當父親的護犢之情。
八車死于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當時鎮上有四五個半大男孩,約摸十五六歲的樣子,頭腦都有點問題,平時靠在馬路上騎三輪車拉客賺點生活費。不知是自發的還是受了誰的攛掇,從某天開始,這群大孩子相互約好,每晚都一起去揍八車。這些小子力氣都挺大的,每天一頓拳打腳踢,八車實在熬不下去,于是就喝農藥自殺了。這群孩子因為都是傻子,被抓后什么都問不出來,拘留幾天就放出來了。因為生前得罪的人太多,八車的死也就成了永遠的謎。
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的一天,蘆溪供銷社的布料柜臺前來了一個面容姣好的婦人,四十來歲的年紀,皮膚白,眼仁黑,站在一長溜整整齊齊的布匹前,目光來回掃視了好幾趟,最后像終于下定決心一樣,輕輕咬了一記下唇,拿手一指中間那匹最亮眼的布說:“這個,給我扯6 尺?!?/p>
布柜營業員記得這個女的。自從這一批新布料到貨后,這女的已進來看過好幾次了,每次都站在柜前看半天,然后扭頭匆匆離去。這女的在外面看的次數更多,布柜跟外面的大路只隔了一層玻璃,營業員注意到,她路過這里時腳步明顯放慢,雙眼像被吸盤吸住一樣。營業員心里清楚,那“吸盤”就是這匹紅底白點的的確良。在清一色的暗色系布匹群中,這匹布是那么的出眾,不僅顏色艷麗,面料更是出類拔萃。它叫“的確良”,跟之前普遍的棉布相比,它挺括,不容易皺,且結實耐用,市場上才剛開始走俏?!暗拇_良”價格比棉質布料要貴不少,他們供銷社的領導也斗膽進了幾匹試著售賣。這不,女人看中的顏色最鮮艷的這匹,目前已經被愛趕時髦的姑娘媳婦扯走了不少,跟其他幾匹暗色的相比,它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瘦”下去。
營業員將布匹抱下來放倒在柜臺上,熟練地拉出丈把,讓布匹歡快地原地打幾個滾,他才揪住布邊拿過竹尺開始量尺寸,同時開口道:“是打算做件短袖上衣吧?你穿這顏色肯定好看。”婦人沒吭聲,只緊緊盯著他手底下的布料,像擔心它長出腿跑了。在落剪前,營業員抬頭看了婦人一眼,她的臉紅紅的,好像比之前更好看了,他就忍不住將剪刀頭往里移了一寸多,才一刀鉸了下去。
事態是在婦人付錢時急轉直下的?!拔褰俏宸忠怀?,六尺一共三元三角,嗯,有點貴。布票兩張。”營業員話音剛落,婦人就急忙張開攥得發白的手心,把一張折疊成窄硬長條的紙鈔和兩張布票一起遞到了他鼻子底下。他費力地將那張紙鈔展開,又將它放在柜臺上推捻了幾下,它才總算躺平了。這是一張嶄新的十元紙幣,棱角堅挺,還帶著淡淡的油墨香。他刷刷幾筆填好發票,撕下,又將十元錢拈起,與那兩張布票疊在一起,轉身往鋼絲繩上的大鐵夾子上一夾,店中央高高在坐的收銀員也注意到了這邊的情況,已全神貫注準備迎接滑過去的鐵夾,就在這時,營業員瞥見了鈔票上印著的那串數字,心中頓時“咯噔”一下,熱血霎時沖上頭頂?!把?,不好意思,忘了今天停電,你稍微等我一下,我去財務科換零錢給你?!?/p>
這個名叫梅女的俏麗婦人那天沒等來營業員找給她的零錢,卻等來了兩個全副武裝的公安人員。因為她手中這張嶄新的十元紙幣跟一樁巨額盜竊案有關。十年多前,蘆溪供銷社保險柜內的一萬八千元現金在一個夜晚突然被盜,公安人員根據蘆溪供銷社布柜營業員手中的紙幣號碼確定,它就是被盜走的那筆錢的其中一張——那筆錢款是當年供銷社準備好翌日收購生豬的,從銀行取出時全新、連號,十年來,這串數字從起始號到尾號已經被所有供銷社工作人員以及負責此案的公安人員烙進了心里……
用贓款買布而被當場抓住的梅女非常硬氣,一開始堅決不肯說出錢的來路,她一會兒說是自己賺的,一會兒又說是在挖土豆的路邊撿到的,后來干脆閉口不說,如此扛了一個多月,公安人員終于在她家那頭大肥豬的幫助下撬開了她的嘴——這頭因饑餓過度而狂躁不已的豬把重重的石質食槽直接拱翻,露出了一個油紙包的一角,被一個一直不甘心、持續去她家翻找贓款的公安干警看到,里面整整齊齊疊著九百九十元連號人民幣。
梅女招供后的第二天一早,我們村的趙朋仁家突然來了一大幫公安人員,正悠閑撕著油條過泡飯的他立馬被控制起來。來人開始掘地三尺抄家,朋仁老婆嚇得說不出話。朋仁倒是很冷靜,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著他老婆說了一句話:“這一天還是來了?!彼掀怕勓?,不再瑟瑟發抖,走到丈夫面前看著他說:“你放心,我會等你出來的。”她還舉起雙手在丈夫戴著的手銬上按了一下。據當時也去看了熱鬧的我媽說,這是她第一次看到朋仁老婆直視丈夫。
自我懂事起,我就知道朋仁在我們村是個神一般的存在。他記憶力超群,心算速度奇快,聽說有人曾經用算盤跟他比賽,但都算不過他。大躍進前,大隊磚窯廠收木柴,他負責過秤。每天都有幾十車手拉車的柴要收,一車柴要分四五次才能稱完,但他從來不用記賬,一一稱完后再去屋里給幾十個村民付錢,等錢發完他才記賬,從來沒出過差錯。后來他被離我們鎮二十里路的蘆溪供銷社招去當了會計,工作得心應手,在蘆溪也有了一定名氣。大躍進開始,他被下放回家,由于身子瘦弱,他無意于干農活,便在一個大賭客的邀請下,去那人的賭場當上了“桌角”(就是賭客打牌九做莊家時,他負責幫莊家收錢、付錢,也幫助算牌,莊家贏錢時他能分得一杯羹)。在家閑著沒事時,他就和村民們打打牌。由于記憶力好,腦子快,別人出過幾手牌后,他就能算準人手上都留著些什么牌,因而幾乎每次都能贏錢。
忽然有一天,朋仁不知怎么就生出了一個念頭:生活無趣,我要搞一票大的!他被自己的這個想法激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抬眼看到日歷——明天就是蘆溪供銷社固定收肉豬的日子,下午下班前,保險柜里將放滿現金。而當時他已經離開那兒一年多了。作為供銷社優秀的前財務負責人,他保管辦公室和保險柜鑰匙好多年,離開前他自然將它們上交單位了;只是沒有人知道,在他第一時間得知自己將被下放的消息后,他就偷偷將這兩把鑰匙作了備份。
那天晚上,他被一種神秘的力量催促著,趁著夜色徒步二十里路趕到蘆溪供銷社,用那兩把被他捏到發燙的鑰匙熟門熟路走進辦公室打開保險柜,神不知鬼不覺地拿走了一萬八千元現金。這在當時是一筆巨款。當時公安人員懷疑是在職人員貪污的,查了十年都沒有懷疑到他頭上。
朋仁年輕時家境殷實,又因為打小特別聰明,父母對他寵愛有加,就是給他娶的媳婦長得很丑,還邋里邋遢,但好在她勤勞,對公婆言聽計從;朋仁是個孝子,只能將就著過日子。因為不開心,他常常在外花錢買歡,相好的一個接一個,他老婆似乎并不介意。她最厲害的一招就是忍。朋仁愛賭博,深更半夜不著家,她就跑去現場一聲不吭站著,直到朋仁坐立不安,忿忿離了賭桌,出門揪住頭發就一頓劈頭蓋腦地打。但是第二天她照樣出現在田頭,依舊蓬頭垢面,掛了彩的臉上帶著勝利的微笑,使她看起來更丑了。還有一次快吃飯了,朋仁嫌她做的菜不好吃,讓她滾出去,她嘗了一筷說“不是還好啊”,朋仁就一腳踹在她肚子上,她捂著肚子倒在地上,就這樣“滾”出了門。但她哪里都沒去,起身后拐進公婆家抄了把鐮刀直奔自家稻田,就開始埋頭收割剛成熟的稻子。等她婆婆帶著吃的找來時,天色已暗,她也已經餓得頭昏眼花,但她只是當著婆婆的面重重捂了把肚子,然后把上衣下擺打了個死結勒緊,繼續拼命揮動手中的鐮刀。她婆婆只好把吃的放在田埂上,搖頭嘆氣走了。
外面那些女人,朋仁最喜歡的就是蘆溪一個獨自帶著小女兒過活的寡婦,她就是梅女。拿到那筆巨款后,他分給梅女整整1000 元。梅女謹慎,將錢埋藏在豬食槽下整整十年,分文不敢動用,卻終究沒能抵擋住一塊漂亮布料的誘惑。
陳年積案告破,朋仁被判死緩,后來因肝病于一九八零年提前釋放。朋仁出獄回家后,他老婆很高興,逢人就說“我孩子他爸回來了”,恨不得碰到柱子也說一遍。當時朋仁的父母都已過世,他老婆天天陪在他身邊悉心照顧他,給他盛飯添菜端茶遞水,但他似乎依然不開心,天天不是踢雞就是罵狗,要不就眉頭緊鎖,黃著一張病臉坐在門口的竹椅上沉默不語。
朋仁歸家不久后的一天晌午,我媽看到有個二十幾歲的陌生小婦人出現在我家門口。小婦人面容姣好,身材瘦削,卻手拎一大籃金團,有點不勝體力的樣子。她先是很有禮貌地問我媽朋仁家住哪一間,又解釋道,她媽媽是朋仁的老朋友,聽說他回來,就命她來探望。我媽一下就明白了這小婦人是誰,趕忙幫她指路。
釋放大約四年后,朋仁去世,送喪隊伍中沒有梅女母女。
阿財給我留下的印象就是一臉麻子,摳摳搜搜,走路低頭,看到角落里有一張廢紙片也絕不放過。在我們村,阿財的小氣和節儉是公認的,他如果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他家里吃飯,桌板上永遠只有一個菜,不是咸齏,就是臭冬瓜。土豆在他們家是當咸鴨蛋吃的。一家四口,燒飯時就蒸四個土豆,一人一個,各吃各的;吃的時候用筷子撬一點土豆往醬油里一蘸,一口飯一筷子土豆,邊吃邊算計,飯和土豆總是能同時吃完,見識過的人都嘆為觀止。不過阿財總是說,比起以前吃“鹽粽”的日子,已經好太多了,知足吧。鹽粽我沒見過,聽我爺爺說,是將鹽裹成粽子模樣,然后煅燒,鹽的味道就變鮮美,吃飯時拿筷子頭蘸一下,很下飯的。
為有效解決綠通治理現存的問題,該系統通過移動終端建立人、車、路之間的橋梁,通過搭建綠通治理云平臺對人、車、路之間的相關數據進行匯集存儲并將其與通行數據、稽查數據和歷史黑名單數據等相結合,形成人、車、路之間的數據閉合。該方案采用“綠通預約+數據分析”的模式實現綠通快速通行和假綠通行為準確打擊的目標。
阿財四十來歲才娶到一個殘疾老婆,那女人瘸了左腿,兩邊嘴角白白的,總是在發炎。后來聽阿財吹噓他老婆比他還節約,才知道她的嘴角是怎么爛的了——她在擦屁股之前總是不忘先抹一下嘴,而那紙從來都不是衛生紙,而是那種粗糲的黃草紙。然而就這樣一個跟他堪稱“志同道合”的老婆,阿財也要處處提防著。每次出門干農活前,他將家中能上鎖的地方都上了鎖。由于米缸上不了鎖,他又生怕老婆偷家里的糧食接濟娘家,就把缸里的米抹平,寫上字,回來后第一件事就是檢查米缸上的字有沒有被動過。
在我印象中,阿財很大年紀才有了孩子,他女兒比兒子大兩歲。他偶爾領著小孩外出,樣子不像當爸爸的,更像是爺爺。記得他兒子七八歲時還一直穿著他姐姐穿剩下的舊衣服,看上去不男不女的。有段時間阿財當起了大蒜販子,從外面進些大蒜回來在家里進行加工,老婆和兒女一起往大蒜頭須處塞泥,他負責往大蒜堆上噴水,以增加大蒜的重量。這一切就在他們家門口進行,他們全家齊心協力,光明正大,左鄰右舍見了只好躲著走。
聽村里老人說,阿財之前娶過一個老婆,年輕漂亮,還有文化。因他實在太吝嗇,女的受不了,就遠走高飛了。不過這個傳言被阿財否定了。他說他前妻是來他這邊避難的,前妻家里是富農。文革結束,她不想和他過,他就爽氣地和她離婚,放她走了。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吝嗇鬼阿財的知名度還在大幅提高。那次他去街上買帶豆,來到攤位前,阿財先問擺攤的能不能便宜點賣給他,攤主知道他這個人的尿性,不假思索便答應,說反正是自己種的,便宜賣就便宜賣吧。結果他反反復復精挑細選,最后總共挑了4 根帶豆讓人家稱。攤主勉強給他稱好,算出來的金額零頭是4 分。他又說四舍五入,要求把4 分舍去。賣帶豆的也就由著他,無話可說。沒想到的是,付完錢后,他又迅速抽了8 根帶豆,說要給他加幾根的。賣帶豆的徹底無語,跟別人講起這樁奇事時,只一個勁兒講,“就當送人了?!?/p>
1990 年左右,我在我家西瓜地附近的馬路上賣西瓜。有一天,阿財居然來買西瓜了。那是下午收工時分,他微微佝僂著背帶著一種討好的笑容走到我面前,問我西瓜能不能便宜點。我知道,這對他來說是件大事,謀劃肯定不是一天兩天了,就說給他便宜5 分錢一斤。他挑了個最小的,我稱完后他很爽快就付了錢。我以為他馬上要吃來解渴,便舉起西瓜刀準備幫他切開,他慌忙捧起西瓜說,不要切,我要回去和小孩一起吃。從瓜田到我們村走路需要將近一個小時,阿財又沒有自行車,我目送著他雙手捧著個小西瓜的身影越來越小,心想這個夜晚他家將像過節一樣快樂。而我心里則更快樂:因為我在瓜田旁賣西瓜要比鎮上足足貴一毛錢一斤。雖說給他便宜五分一斤,但還是比街上貴;阿財極少買瓜,肯定不知道行情,要是被他知道,是會吐血的。成年后,我談成過很多大生意,但小時候從阿財身上賺到過錢,是我今生最驕傲的事。
阿財后來還出了兩回名,一回是他兒子買房子,他一口氣給了8 萬元;還有一回是他去世,留下的現金湊在一起居然有17 萬多,另外一大包硬幣因為太臟沒數成。
良慶姓袁,在我家鄉是小姓,他又是獨子,少不得遭人輕視。
他平時和常人沒什么兩樣,言談舉止、待人接物,一切正常;頭腦糊涂時,就會說一些大話和笑話,特別是人多的場合,說起來更賣力,音調比往常高八度,臉紅脖子粗,老一輩人稱其是“人來瘋”。良慶會編段子,段子還都押了韻,水平跟說單口相聲的方清平有得一拼。他還能寫藏頭詩,當時我們家鄉有個男的跟一個軍嫂好上犯了“軍婚”,他寫了首打油詩,一共十二句,每句首字連讀下來正好是“柏溪XXX 犯軍婚罪該萬死”。他曾說周恩來總理是他家親戚,還編出一些自己和周恩來交往的經歷,講周總理請他去紹興老家,陪他逛街喝酒吃茴香豆,坐烏篷船出游時還摘下艄公頭上的氈帽戴在自己頭上哈哈大笑;他說周總理回憶往昔,講自己留學法國期間和鄧小平一起開豆腐店籌措革命活動經費……煞有介事,有根有據,不認識他的人基本上信以為真。認識他的人也不止一次上他的當。有一回他又當眾說起,鎮上哪座山一處秘密涵洞被他發現,外頭巨石堆壘,內有不知誰珍藏的金銀珠寶,過段時間他準備去將它們拿回家,誰愿意幫他的忙,他愿意分一點當作報酬……有人被貪念和好奇心激勵,半信半疑跟著去了,爬山爬到一半,才從良慶口中套出實情,又累又氣卻只能自認倒霉。
良慶編故事編出了一樁事故——他為此坐了幾年牢。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的一天,良慶神秘兮兮地告訴別人說,他在去往象山的東海海域的一座小島邊看到一艘橡皮艇,在一個岬角停著,靠近一個山洞,船身隨著海潮起伏,上面有報話機豎著天線,估計船艙內還藏有特務呢。因為他描述得有鼻子有眼,讓聽的人也身臨其境,就像目睹了一般??上攵?,接到密報后公社很重視,馬上匯報到縣上,縣里火速出動公安人員偵查,結果當然是興師動眾卻一無所獲。將良慶抓來一問,說又是心血來潮即興杜撰的。就這樣,良慶鋃鐺入獄,罪名是報假案。
良慶家是開鐵匠鋪的,以前的主勞力是他爸。他爸叫財仁,用我們的家鄉話喊起來跟“財神”一個樣。他爸智商不是很高,講話大舌頭,只會打些最簡單的農用柴刀和鋤具,質量還粗糙。但好在他們家位置正處于三岔街口,人流密集,他媽平時兼賣點自家種的果蔬,因此日子勉強過得去。曾經有人在他家附近租了店鋪,重新裝修一番準備開業,得知鄰家鐵匠居然名叫“財神”,便想討個好彩頭,特地找上門來跟財仁商量,讓其于開業當天去新店敲門,然后店主假裝在里面發問:“誰呀?”財仁只要回答“財仁(神)啦”仨字即可大功告成。財仁樂滋滋地吃著那人帶來的糕點,滿口答應。那人告知財仁確切日期和時間后,還追問了一句“記住沒”,財仁頗有些不高興,含著食物答道:“你問我答,這又不難?!蹦侨怂鞚M懷希望而去。那日凌晨,吉時一到,果然敲門聲準時響起。新店主按捺住怦怦的心跳,揚聲問:“誰呀?”他萬萬沒想到,門外傳來的大聲回答是“禍(我)啦”。可憐的店主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打起精神重新又問了一遍“到底是誰”,但財仁依舊大著舌頭粗著嗓子答復說是“禍啦”“禍禍禍啦”……說來也怪,那家店鋪后來一直興不起來,做什么生意都冷冷清清的,店主換了誰都一樣。
鐵匠財仁年紀大起來,鐵匠鋪的生意就全靠兒子良慶了。良慶干活時完全是個正常人,認真、投入,特有匠心。他打造的刀具鐵器件件是精品,不帶一絲毛刺。他最拿手的活就是打制老式鐵釘,這種釘子用途廣泛,大到造船和修建古建筑等,小到釘棺材板,都少不得要用到,因為那些地方批量生產的鐵釘反而沒用。那些出自他手的不同規格的老式釘子,每一枚都大小均勻、筆直光滑、棱角分明,可以說無可挑剔,因此我們鎮及周邊的同類市場被他一個人壟斷。不是說沒人能打制,而是人家做不出跟他一樣完美的。良慶入獄后,他爸財仁只好重操舊業。每當那間昏暗的臨街鋪面又傳出叮叮當當的打鐵聲,小小的我就會跑去看熱鬧,老財仁一般光著上身,像一只老蝦努力叼著比自身重無數倍的食物在揮舞,他身邊還站著個助手,雙手抱錘一下接一下配合著他,那是他老伴兒,一個干瘦成小小一坨的老太太,滿頭白發稀稀疏疏,縱橫全臉的皺紋訴說著苦楚,也寫著“堅毅”兩字。
良慶的父母沒等到他出獄就歿了。良慶就獨自過起了異常逍遙的日子,吃香的喝辣的,還給自己買了一件很高檔的黑色呢大衣,去人多的地方時就穿在身上,有村民去喝喜酒曾向他借,被他一口回絕。他不再像之前那樣亢奮激昂,聽說是因為入獄前他先被關在精神病院用了一段時間的藥。他依然愛四處湊熱鬧,穿著黑色呢大衣站在衣著樸素的村民中間,看起來像個大學教授。那年秋天,良慶正穿著大衣閑逛,路遇同村一個平素就蠻關心他的婦女,婦女對他說,你這件大衣那么臟了,最好在天氣冷下來之前洗一洗,這么好的衣服你一個男人洗不干凈,就讓我來幫你洗吧。良慶很感動,就將大衣脫下來交給了她。過幾天,良慶去那婦女家看大衣洗好了沒,婦女說,早就洗好了,但最好你先別穿,等天冷了再穿。你一個光棍漢,家里臟兮兮的,保管不好,我在家里幫你藏著,等冬天時你再來拿。終于,良慶等到了第一波冷空氣要來的消息,他跑去婦女家討問自己的呢大衣,沒想到,那女人冷冷反問他,不是當時就拿走了嗎?良慶急了,卻不知該如何證明自己沒拿過大衣。這下女人得意了,輕蔑地說,神經病,就是腦子不正常。就這樣,良慶的呢大衣沒有了。
以前信奉“吃光用光身體健康”的良慶一下子變得非常節儉,桌板上的菜從有葷有素減少到僅有一碗。他覺得自己這樣被人欺負,是因為缺了個老婆。他下定決心要攢錢娶老婆。晚飯前喝白酒的習慣一下子改不了,但吃花生米的速度可以減慢,一顆分成四次吃,先把花生米掰開兩瓣,每瓣再對半咬開。
后來,良慶家真的出現了一個外地口音的女人,帶了一個又黑又瘦的小男孩。這對母子在他家住下后,良慶花錢又大手大腳了,經常買筍干、魚鲞這類別人不常吃的美食回家,飯點路過他家,飄出來的食物香味令人垂涎。但可惜,沒過幾個月,這對母子就離開了他。我親眼看到良慶把那娘倆送到車站。良慶還掏出一張五元的紙幣蹲下來對小男孩說,叫一聲爸爸,錢給你。但那已經高了一拳頭也白胖了許多的小男孩只是咬著嘴唇拿腳尖碾地,始終沒有開口叫他爸爸。
后面良慶正式娶過一個老婆,辦了酒席,不少街坊鄰居都受邀去吃了席,但聽說那女的不會生孩子,后來跑了。
這天晌午光景,村口的大樟樹下傳來了歡快而豪放的男聲:“爆米胖嘞!”不用問,是世徳矮子又來爆米胖了。我們這里說的“米胖”即爆米花,但爆米胖不止爆大米、玉米,也爆年糕干甚或番薯干。世德來我們村爆米胖,是我們全村人的節日,尤其是小孩。其他小孩得動用撒嬌或糾纏甚至耍賴等手段才能得到家長允許,去讓世德爆上一鍋米胖解饞。我在家中比較得寵,我媽一聽到世德的高喊,就給我備好了一碗年糕干和一碗干玉米粒,然后隨手撕下當天的日歷,從糖精瓶中倒出幾粒包上,擱在年糕干上,又往我手心里塞上幾枚硬幣,輕輕說了句“去吧”,就轉身去忙活了。
當我小心翼翼端著兩只碗匆匆趕到時,世德的工具車旁柴禾已經成堆,等著加工的大米、玉米、年糕干分別在各自的容器里一份挨著一份排起了長隊,旁邊則杵著它們細瘦的主人(多為小孩),仿佛他們一離開,自己的東西就會被人調包或偷走一部分。因為是農閑,也有不少姑娘媳婦在場,幾個年齡稍長的婦女將世德圍在中間,高聲大氣地和他聊著天,其中的美英婆人高馬大,聲量也最高。世德個子雖矮,但身板魁梧,一雙狹長的桃花眼,外覆長而密的眼睫毛,笑起來齜牙咧嘴,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和幾近紫色的牙床,還總是動不動就像害了牙疼一樣倒吸氣,這副尊容配上他輕佻的神態,活脫脫一個好色之徒。
火柴擦出小火苗,一團回絲被引燃。第一戶人家帶去的柴禾品質不錯,一放上去就著,火舌越躥越高,煙幾乎沒有。有人不禁催促:“快點呀,等下柴都燒光了?!钡赖聟s好像并不著急,不緊不慢拿把鐵鉗鉗住一塊烏漆抹黑的布,開始一下一下地捅鐵葫蘆的肚子?!凹鄙?,總要先弄爽快再講?!彼樕蠋е鴫男Γ劬咭曋車膵D女,長睫毛跟著手上的節奏一遮一遮,“哎呀,講錯了,不是弄爽快,是弄清爽!”幾個年輕的小媳婦立馬臉紅紅地低下頭退開了幾步。世德見狀,正中下懷,噴出兩聲“哈哈”后就開始倒吸氣,像一只鵝受驚后的狂叫。在這令人煩躁的笑聲中,他將第一碗大米倒入鐵葫蘆的腹部,蓋上蓋子,開始慢吞吞擰上面的限力閥,但眼睛卻還在繼續開小差,盯著前面的小婦人問:“你是不是某某人的兒媳婦?。啃录迊聿痪冒桑俊边€沒等人家回答,他就自顧自說了下去:“按輩分,你要叫我一聲爺爺的,因為你爹其實是我生的?!毙D人氣得豎起眉毛罵了句“神經病”,跺腳離開了。將鐵葫蘆架上火之后,他坐下來開始搖動把手,鐵葫蘆的身體便滾動起來。世德見無人應答,便揚起大腦袋,臉盤稍稍側轉,視線落在另一個稍年長些的婦女臉上:“你不曉得吧,你得叫我外公,因為我跟你外婆……哈哈……”他看著那婦女慍怒的神色,兀自笑彎了腰,不時左右開弓舉起胳膊擦拭眼角笑出的淚。就在婦女們的斥罵聲中,我看到美英婆像移形換影一樣突然出現在世德身后,重重一搡,就將他整個人推倒,然后用眼色示意身旁兩個婦女一左一右摁住世德的肩膀,她自己則縮下身軀,兩只手像鐵耙一樣突然向前一伸,一扯,世德的褲子就到了她手中。她一邊站起身來一邊迅速將它們胡亂一團,然后大步流星離開亂糟糟的人群往大隊間方向跑了幾步,最后奮力一甩,世德的褲子就飛上了大隊間高高的屋頂。
這個過程中的世德完全是懵的,等他停止掙扎,從大家的狂笑中清醒過來,已完全變成了一只戰敗的公雞,頭上、身上沾滿草屑,下身光溜溜的,胯下亂蓬蓬的漆黑一團,他趕忙蹲下身子捂住緊要部位,像京劇里演的武大郎那樣挪動著躲到柴禾堆后,開始哇哇大叫。
那天,世徳向被他欺侮過的婦人們道了歉,還在美英婆的逼迫下,挨個叫了她們“奶奶、外婆”,還免費給所有人爆了米胖。我媽給的加工費就這樣落入我的腰包成了我的零花錢。
美英婆當時六十多歲,還力大無窮。我見過她用掃把挑著兩籮筐稻谷,兩手提拎著繩子防止掃把斷掉,面不改色,健步如飛。聽說她年輕時是個出了名的悍婦,家中老公經常被她吊著打,外頭則跟上下三村的人都吵過架,且沒有不贏的。我們村里人包括我媽都對她避而遠之,但她對我很客氣,路上遇到了會塞給我小糖什么的,不過我媽不讓吃,直接奪去丟掉,還告誡我離她遠一點。后來我才漸漸從大人們的閑談中知道了答案。特殊年代,美英婆當婦女主任,批斗時,她是當仁不讓的主力,她的格言是:批斗得越狠,越說明階級立場堅定。她還自行發明出一種酷刑,讓被批斗對象跪在落地耙上,一跪就幾小時。落地耙是當時農民常用的一種松土農具,由幾根木條組成梯形,下附幾顆釘子固定,十分簡陋,但沒什么肉的膝蓋長時間硌在稀疏的窄木條上,那痛苦可想而知。有一個地主家的兒媳,長得清秀,又有文化,知道即將要被拉去跪落地耙,就事先在膝蓋上偷偷包了點棉花。結果被美英那悍婦檢查出來,照著面孔就是一頓暴打,以致那女子被毀容。女子對著鏡中自己慘不忍睹的臉,一時想不開,拋下兩個十幾歲的孩子上吊自殺了。她死后,因家里已經赤貧,買不起棺材,她丈夫就在山上給她挖了個坑,與自己的母親一起用門板抬去埋了。她的喪事,沒有一個親友到場。
美英婆老了在家中依舊說一不二。她有兩個兒子,其中一個兒媳生下女兒后突發癱瘓,但美英婆非但不照顧,還不許自己的兒子照顧,這個兒媳就趁一次娘家來人,逃去娘家,再也沒回來。她的另一個兒子生的是個兒子,在我上小學三年級時,美英婆的這個孫子在水庫洗澡淹死了。
村口傳來一聲吆喝,很獨特的一聲長音,高亢,綿長,盡頭會拐彎。雖然一直沒聽出喊的是啥,但我知道,那是方紹民又來閹雞了。攬到生意,紹民會熟絡地拖出主人家里那種有靠背的竹椅,坐到足夠空曠的地方,把隨身攜帶的油紙傘倚在椅腳邊,然后拉開看不出顏色的褡褳袋口,掏出一個血跡斑斑的舊布袋,展開來,里面是幾把锃亮鋒利的手術刀、一團棉線和一根細長的頭帶尖鉤的長釘子。半大小雄雞在他的手掌中拼命掙扎。只見他伸出三個粗黑的手指,才幾下,雞翅膀下的幾根羽毛已被拔去,然后一刀下去,雞肋間就裂開一張小嘴巴,有血珠滲出;他放回刀片,操起那根細長的鉤子,纏上一條棉線,探進雞的胸腔,用棉線勒出兩米粒大的東西來。據說這就是雄雞的睪丸。整個“手術”也就幾分鐘,小家伙被永遠剝奪了繁衍的權利。
閹雞不是方紹民的主業,他是一名獸醫,主要給豬看病。村民家里的豬病了,他上門給豬量體溫,再給豬打針。他干的最多的活是給豬絕育。豬仔長到六七十斤時,不管公母,都要做絕育手術。母豬的絕育手術復雜一點,工錢也高一點。記得公的做一次兩元錢,母的要三元;公的幾分鐘就能完成,母的最起碼要十幾分鐘。那是上世紀80 年代初,紹民幾分鐘就抵得上農民兩三天的收入。
方紹民不是我們村的人,但一直在我們村里租房子,隔一兩年就要搬次家。他平時話很少,非必要不和人交流。如果給小公豬做手術,完了后他每次都會問一句:“蛋蛋你們要不要?”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家都是不要的。那時他租住在我家附近,經??吹剿肿パ芰艿男∝i蛋蛋回家,在飯鍋里蒸一下用來下酒。生意好的時候一天好幾場手術,他幾乎每天都能用豬蛋蛋下酒,吃得津津有味。我曾經聞到過豬蛋蛋那股味,非常重。那天路過他家,他剛好將飯鍋蓋掀開,騷氣熱騰騰直撲窗外,熏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堪比我爸施肥用的濃氨水。我慌忙捂住口鼻跑開,那腥臭引發的惡心感卻愣是讓我好幾天都吃不下飯,不知道紹民是怎么下口的。也因此我一直嫌他臟,有一次我家里做青團,幫忙的嫂子嬸娘來了好幾個,他居然也擼著袖子想來幫忙,被我一把推開。
方紹民家兼賣獸藥,主要是豬的驅蟲藥。那藥除了給豬驅蛔蟲外,還可以給人除虱子用。那個年代,農村人普遍不講衛生,女孩子頭上長虱子的不少。將那種藥搗碎,洗完頭之后避開頭皮撒在頭發上揉勻,再用毛巾包住頭發,過個十來分鐘,解開毛巾,用篦子梳遍頭部,能梳下一堆白花花的虱子尸體來。記得有個粗枝大葉的媽媽,因為沒掌握好藥量,還讓很多藥粉直接沾上了女兒的頭皮,結果那女孩中毒,頂著個果桶樣的腫腦袋去上學,老師同學都嚇得不輕,老師讓去醫院看看,她家人卻置若罔聞。當時女孩長虱子若被人知道,會被喊作“生虱豬娘”,很是丟人,因而只在私底下治。那時經常有婦女問我紹民家怎么走,我就可以判定八成是她家女兒長虱子了,我感覺自己掌握著一大幫女同學的隱私。
紹民的老婆跟紹民性格截然相反。她勤勞活泛,能說會道,會理發,會絞面,人家一喊,她就上門服務,還比店里便宜一點。絞面是她的獨門手藝,先將兩根線搓呀搓絞起來,然后一頭捏緊,另一頭咬在牙間,貼近要絞面的女子的臉,然后慢慢地松手,女子臉上的汗毛就被線絞拔起來了。絞過后的臉會干凈很多,看起來也白了很多。一般新嫁娘都會在結婚前一天或結婚當天清早讓紹民老婆為自己絞面,因而紹民家經常會有喜糖吃。平時找上門來讓紹民老婆絞面的姑娘也不少,她總是來者不拒,可惜就是沒人想學她的這門手藝,包括她的兩個女兒,絞面這門傳統的美容手藝現在應該已經失傳了。
紹民極自私,賺的錢都是自己保管,只顧自己抽煙喝酒買下酒菜,家人的生活基本不管。他有頭痛病,長年服用一種一毛錢幾包的頭痛粉,但他老伴頭痛了,向他討一包頭痛粉他也給得很勉強。六十剛出頭那年,紹民發了一次燒就去世了,我懷疑是不是他豬蛋吃多了的緣故。
我們鎮上像方紹民這樣的人家不止一戶,他們無房無地,死后也無祠堂可入,平時租住別人家,甚至寄居在廟里,俗稱“方家大瓶”。后來我聽我同學的爺爺說“大瓶”這個叫法不對,應該叫“墮民”。他說墮民是罪臣后代,解放前地位很低,只能從事極為卑微的行當,而且不能收錢。因為沒有自己的田地,等收割稻谷的時候,他們會挑著兩個籮筐去田頭問村民要點毛谷。看到大戶人家收割,他們就會帶上自己做的點心給長工吃,以期多要一點毛谷。我后來特地查閱了相關資料,說是元朝覆滅之際,駐守在寧波、紹興一帶的元軍被俘后為免一死,向上面告饒說愿世代為奴,于是明朝政府“定戶籍,匾其門曰丐”,禁止這些人讀書、入仕,甚至剝奪自由,禁其工商耕種。男的靠收舊貨、兌雞毛、抬棺材、剃頭為生;女的則在人家婚慶吊喪時討些剩羹冷飯,也有專門道喜或哭喪的,人送稱謂“送娘子”。墮民史一直延續到民國,各族共和,“送娘子”們才得以翻身。
而紹民老婆一直硬硬朗朗的,據我所知,他們的小女兒長大后成了一名小學老師,女婿后來還當上了某市市長,紹民老婆被他們接去家中養老,一直活到八十多才壽終。
那天飯點,銀海在大隊間搓完草繩,將“吃飯家什”木榔頭扛上肩,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家。勞累了半天,他雙臂酸痛,屁股發麻,垂了半天的腦袋重得根本抬不起來。如果不是想著要盡快見到才幾個月大的寶貝兒子,他真想一坐不起,或直接癱在草繩堆里睡上一覺,可能也不至于那么疲憊。每天他都感到餓,前胸貼著后背,渾身無力,一動就冒虛汗,又無法節約體能——他是個靠勞力吃飯的農民,是家里的頂梁柱,本來家中只有倆閨女,現在老婆又為他生出了個寶貝疙瘩,他不咬牙硬扛,還能咋樣?最近幾天,他又新添了時不時就眼冒金星的毛病,聽村里有文化的人說,目前全國人民都處于“困難時期”,是天災加上轟轟烈烈的大躍進運動導致了全國性的糧食和副食品短缺,大家都在挨餓,饑荒折磨的又不止他一個……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惟有在心里安慰自己,馬上就能見到三寶,將他抱起來,聞聞他身上的奶香味,餓病就好了一半。
家就在眼前,突然幾聲洪亮的嬰兒啼哭灌進耳朵,一聲接一聲,由重到輕,上氣不接下氣。銀海聽出這是自己寶貝兒子的哭聲,渾身一激靈,三步并作兩步沖到門口,一把推開了屋門。一陣歇斯底里的叫罵伴隨著一股誘人的熟飯濃香撲面而來,只見他的三寶躺在床上蹬著腿腳哭得臉都紫了,他的妻子正用手指著一個縮頭縮腦捧著東西的老頭破口大罵,“老不死的,活不會干,只知道吃吃吃,你偷吃我家三寶的粥,不得好死!”見銀海突然出現,屋里頓時靜默,兩個大人同時扭過頭來看他,他看到妻子嘴唇哆嗦,淚流滿面,老頭手中死死捧著的是他家煨粥的罐,他的嘴在不停地蠕動,還伸長脖子吞咽,胡碴上醒目地糊著白色粥粒兒,核桃般的老臉上居然還掛著莫名其妙的微笑。兒子還在不停地哭,妻子也不去抱,而是用哭腔對他說:“你曉得,這不是第一次了,這樣下去,我們的三寶遲早得餓死!”一簇無名火直躥銀海指間,倒拎在手中的木榔頭“唰”地豎起,朝著老頭的腦袋就甩了過去。老頭應聲倒地,頓時沒了聲音。粥罐隨之掉在地上,居然沒破,只摔了些許米粥出來,銀海飛速用食指將它們一把擼起送進嘴里,又將瓦罐撿起,舔了一口濺在罐沿外的粥汁,遞給妻子,然后才品咂著口腔中香噴噴的味道,俯身去喊老頭:“叔,叔,你醒醒,快醒醒!”但是他叔叔再也不會答應了。
在那個糧比金貴的年代,剛出生的嬰兒待遇比大人稍稍好那么一點:每個月保證可以分到5 斤大米。銀海的妻子因過度饑餓早就失了奶,就天天用炭火煨粥給三寶吃。銀海父母早亡,家境貧寒,他單身了一輩子的叔叔以給他養老為條件,邀請銀海一家住在他的房子里;他叔叔老了,整天在家待著;白米粥煨熟后香氣四溢,對長期饑餓的人來說是無法抵擋的誘惑,于是有一天,他偷偷把孩子的粥吃了,而且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
銀海人老實,又勤勞,沒有一個村民說他不好。他意外敲死自己的叔叔,被判處死刑。村民們自發去保他,集體出面請人寫訴狀,每個村民都簽了名捺了紅手印,結果奏效了,銀海被改判死緩。最終,他坐了20 多年牢出來,村里安排他看管山林。
我加入放牛隊伍時,銀海已經快七十歲了,身板瘦小,特別和藹,喜歡說笑話,是大家的開心果。那些半大孩子當時正處于荷爾蒙分泌旺盛時期,經常不是捉弄這個就是捉弄那個,偶爾也會模仿銀海拿榔頭敲擊他叔叔的場景逗他,他還是樂呵呵的,頂多揪下幾??嚅瑯渥觼G向學他的人。還有人問他,毛竹筒飯(牢飯)什么味道,他也不生氣,扭過頭去假裝沒聽到、不說話。銀海管山非常負責,看見有人偷柴就好言相勸,放人離開,不像其他看山老頭,總是兇巴巴奪別人的柴刀。
銀海坐牢的那些年,他妻子一個人艱難拉扯三個孩子長大。他回來時,兩個女兒都已出嫁。銀海妻子有個外號叫“和氣嫂”,村中也曾傳出她靠幾個男人接濟度過艱難歲月的閑言碎語,但遇到她的人沒有一個不尊敬她的。
銀海很長壽,2015 年我回村時路過他家,一眼就看到他坐在門邊,靜靜看著我。當時他大約95 歲,人干干凈凈,和他70 來歲時變化不是很大。吃了那么多苦,還那么長壽,非常難得。
我病了,毫無原因,一直高燒不退。去醫院看了,吃了藥也掛了鹽水,但沒什么起色。父母很焦慮,我半夜燒醒,聽見他們在商量,“要不帶去讓米伯瞧瞧。”爸爸就騎著自行車將我馱上(我媽怕我坐不穩,還在我屁股底下墊了個軟布墊),去了三里開外的米伯家。一路上我迷迷糊糊抱著我爸的腰,頭抵在他的背上像個木魚斷斷續續敲個不停。當一切靜止下來,我就知道到地方了。
這是一個有著黑漆大門的閶門,石門檻高到我小腿肚,跨進去,地面鋪著大塊青石板;左側天井里鵝卵石組成好看的花朵圖案,上面擠滿了碧綠的車前草。右邊是一間敞堂及一排裝了鏤空雕花木窗的房子。我爸在其中一間門板上貼了張黃色小紙符的屋子前叫了聲“米伯”,蜷起手指在門上敲了幾下,就推開門拉著我的手進去了。里面很暗,看不清地面的材質,踩在上面不像是木地板。過了一小會兒,我才適應里面的光線,發現這屋子還是最古老的泥地。我外公外婆家當時也是這樣的泥地,油黑發亮,冬暖夏涼,我知道那是泥土夯實后人在上面長年踩踏的結果,也是勞動人民智慧的結晶?!鞍⒅秮砝??!币粋€男聲忽然從半空中傳來,我這才注意到室內還有一部木樓梯,有人正從那兒一步一步往下而來,一身白,伴隨著他的還有陣陣白色煙霧。
走到我眼前時,我才看清原來這是個一身白色飄逸衣褲的老太婆,七八十歲,梳著個大背頭,嘴上叼著個煙斗在吞云吐霧。見到我,她微微一愣,旋即又恢復了那種不可一世的表情,半閉著雙眼朝我爸開了口:“我小孫孫怎么啦?”“發燒好幾天了,吊了鹽水好一點,不吊就又燒上去了。”我爸邊說邊將一包煙遞給她。老太婆迅速接了往褲兜里一塞,煙就順著兜滑了下去,那手緊接著就往我的額頭伸來。我努力站直身體,努力睜大雙眼,但她的手按上來時還是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她的手是涼的,很舒適,還帶點濕意,她應該剛洗過手。那只手離開我的額頭之后,便往下在我的鼻孔前湊了湊,停留了不到一秒鐘,就猛地抽了回去,仿佛被我火熱的呼吸灼燙到了。
“把孩子的舌頭扯出來,我給他放點血。”老太婆的聲音突然變成了女聲,那種正常的老奶奶發出來的蒼老的聲音,清亮又果斷。我爸立馬說:“好的!”聲音里飽含喜悅。他蹲下來抱住我,命令我說,“張嘴,伸出舌頭,像阿斗那樣!”阿斗是我家的狗。我腦子再昏沉,學阿斗吐舌頭還是知道的。老太婆是什么時候拿針的我全然不知,只知道我伸著舌頭剛抬起頭,就有兩個手指牢牢捏住舌尖往上抻,差點整條舌頭都要被揪出口腔。我忍不住打了個惡心,下頜劇酸,腦袋便不由自主跟著前伸出去,被我爸的手牢牢捧住。說時遲那時快,我感到舌根底下傳來三記劇痛,與此同時,舌頭被釋放,縮回了口腔,我整個腦袋倏爾一輕,眼前一亮,吃痛后打算大叫出來的一聲“啊”直接轉變成了一聲閉嘴的輕哼“唔”,尾音還帶著疑惑,惹得我爸忍不住笑出了聲?!岸嗨币凰?,血吐掉?!崩咸挪潦弥种虚L長的銀針吩咐我,我驚奇地發覺,剛才還裝模作樣的她居然變得慈眉善目,目光如水。我去門口吐血水(一開始這血多且發黑,后來慢慢變紅也少下去了),眼角的余光正好看到我爸往她手中塞錢,被她拒絕,她看向我爸的眼神帶著嬌嗔,仿佛還是個妙齡女子。
那天離開那個神秘的老太婆家時,她還叮囑我爸讓我再去醫院掛鹽水,“記得是抗病毒,他不是細菌感染!”果然,重新掛了兩天鹽水,我的燒就退了,而我的舌頭腫痛,說話也像含著東西,當天晚上就好了。我恢復健康之后有一天夜里,我聽到我媽饒有興致地向我爸打聽“米伯”怎么給我治的病,我爸就將治療過程給她詳述了一遍。我媽聽到最后,居然揶揄道:“喲,老巫婆對你是真好,一見你就忘記裝神弄鬼了,還沒收你錢!”我爸低聲訕笑:“不是親戚嘛,我是她阿侄呀。”
大約兩年前,我作為鄉賢,受市領導邀請隨他們回鄉商討“鄉村振興”事宜,在實地踏勘拆遷地塊的時候,居然再次與當年那扇黑漆大門迎面相遇,只不過它已油漆剝落面目全非。推開吱呀作響的大門,映入眼簾的院落破敗不堪,敞堂凌亂地堆放著破床、農具,并散發出一股經年積壓的霉味。天井上的車前草倒是更密了,中間支著一副三腳竹架,上面晾著花花綠綠的衣裳,表明這里頭還有人住。我問同行的鎮領導,住的人可是姓“米”,鎮領導搖搖頭答說不知道。那晚我沒有回城,而是回老家跟爸媽過了一晚上。從爸媽口中,我才知道了那個老太婆的一些故事。原來老太婆出身大富人家,那個黑漆大門的整個院落原本都是她家祖產。她祖上是當官的還是行醫的,無人知曉,只知道她懂醫術,會針灸,她有一枚三棱針,遇上小兒驚厥或大人中暑,只消去她那里讓她挑上幾針,馬上就能收效。我媽說曾經親眼目睹她給一位中了“癟螺痧”的男子治療,那男的已經奄奄一息,由人扶著坐在竹椅上,老太婆當時還不是很老,手執粗粗的三棱針一蹲下就直接扎向男人膝后的中間位置(我插嘴道“那叫委中穴”),只見烏黑的血立時就淌了出來,男人兩只腳后很快就各聚了一小攤。沒過多久,男人就站起身自己走了,他小腿肚后面那兩道凝固的黑色卻一直留在了我媽的記憶中。我問我媽癟螺痧何解,我媽說,就是嚴重中暑,脫水到連手指上的螺紋都癟下去了。哦,原來是現在的熱射病。
我爸說米姓老太太是他的遠房親戚,實際上這只是一個說辭,我爸在本地也算有點威名和口碑,她就故意七拐八繞跟我爸扯上點親戚關系,其實是用來明哲保身的。老太太家道中落后,還依然保留著大小姐作派,她從不參加勞動,身上的衣服不是綢的就是緞的,上了年紀后,以前的好衣服都穿爛了,她只好穿紡綢,同閶門有織布的老太太送她自織的棉布,還被她嫌棄太硬,不要穿。她平時抽煙喝酒,大魚大肉,從不忌口。很長一段時間,她靠裝神弄鬼給人看病為生,其實是手中有祖傳的醫書和秘方,但從不為外人道。我爸有一次得了百日咳,久治不愈,最后還是去她那里求醫,她二話不說就給開了方,我爸回去抓好藥,吃了一個療程就好了。
滿80 歲之后,米氏不再給人看病,開始吃素并念經,我媽就經常從她手里買經懴,她的經懴用的材料好,錫箔完整锃亮,折的元寶也很完美,燒出來的灰潔白帶著清香;不像有的老太婆,為了節省成本,用的錫紙又薄又脆,上面的錫箔手一沾就掉,尺寸還小,一燒還冒黑煙。我媽說,這要歸功于她念經時的虔誠。
米氏活到90 歲去世。我媽說她得知這個消息已經是她歸葬大約一周后,沒給她送個花圈再送上一程有點過意不去,畢竟有點沾親帶故。我爸則說,米伯才不會在意呢,她生前要是在意別人說她風流,叫她巫婆,就不可能活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