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勇斌
置身全民埋頭“刷屏”的泛娛樂化時代,讀書還是不讀書,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它既關系到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人的文明程度,也直接影響到教師的專業成長。對于思政課教師而言,只讀政治教材與課程標準,甚至只讀馬列著作,是講不好馬克思主義的。他必須確立“大閱讀觀”,超越學科視野,學習和借鑒人類社會一切優秀文化成果。經典閱讀不僅能給予教師豐厚的精神滋養,而且能開闊視野,使其站在人類文化成就的頂峰審視自己所任教的學科,突破狹隘的專業限制。可以說,教師分享人類精神成就的廣度和深度將直接制約其專業成長的高度。
1998年6月,我從江南小城的一所師范專科學校畢業,成為一名中學政治教師。我沒有名校的光環,也沒有任教“小學科”的妄自菲薄,從教二十多年,在讀書與教書之間寂寞行走且甘之如飴。回眸職業生涯,從普通教師成長為名教師,我成功的秘訣在于堅持不懈地閱讀哲學、教育學、文學、美學、社會學等領域的經典著作,并且將其創造性地轉化為教育教學的實踐智慧。
王國維《人間詞話》的教學啟示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出“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兩個詩學范疇。“‘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有我之境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受“有我之境”的美學觀點啟發,我嘗試將自己的人生故事與生命體驗融入課堂教學。
2014年,在江蘇省高中思想政治優質課比賽中,我執教的“消費及其類型”獲一等獎第一名,這堂課的副標題為“一個上門女婿的苦樂人生”。2016年,在全國高中思想政治卓越課堂上,我執教的“傳統文化的繼承——一個政治教師的文化鄉愁”廣受好評。2018年,在江蘇省“教海探航”全國名師課堂展示中,我執教的“生命可以永恒嗎——追憶我的似水年華”讓學生潸然淚下。如果說承載著國家意識形態的思政課教材是“無我之境”,那么教師課堂教學的藝術就在于將教材“無我之境”的理論話語,轉化為貼近師生經驗的“有我之境”的生活話語。思政課“有我之境”主張將教師與學生的人生經歷作為重要課程資源應用到課堂教學中去,采用敘事化、文學化和審美化的教學方式,將嚴肅抽象的思政理論轉化為價值融情的生活敘事,以解決師生主體缺席、經驗與學科知識割裂等問題,凸顯教學內容對于學生成長的意義和價值,實現客觀知識與主體生命有機融合、立德樹人與立美育人有機統一。
依稀記得多年前的一個春天,一家人去南山郊游。春天映在一個孩子吹飛的一個個肥皂泡里,于是有了寫意的靈動。在我看來,思政課的“有我之境”就如“白楊樹的湖中倒影”“肥皂泡里旋轉的春天”,或者說是一幅光影斑駁的印象派繪畫。這幅畫既有扎根生活的真實,又有高于生活的美麗。任何一種理論都是具有自傳色彩的片段,都是作者人格特征的投射。對我來說,“有我之境”既是一種教學主張,也是一種孜孜以求的審美理想和人生境界。不管時光如何流逝,人生總需要文藝慰藉苦痛,教育總需要審美凈化心靈。我始終覺得,一個被技術和欲望所控制的麥當勞化的“指尖社會”,如果教育都不能做到靈魂在場,這個民族是看不到希望和出路的。“有我之境”正是我課堂教學的“詩意烏托邦”,是我審美型人格在教育生涯中的折射與綻放。作家席慕蓉曾說,戲子總是在別人的故事里流著自己的眼淚。“有我之境”的思政課要求教師和學生“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因為故事只有發自內心,才能打動人心。《教學勇氣:漫步教師心靈》一書也指出,真正好的教學來自教師自身認同和自身完整,它“牽動著教師的心,打開教師的心,甚至傷了教師的心——越熱愛教學的老師,可能就越傷心!”這就是課堂教學“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的區別。
一切偉大的時代都具有客觀傾向
一切偉大的時代都具有客觀傾向,這是《歌德談話錄》中關于文藝創作的基本觀點。正如歌德所言:“一切倒退和衰亡的時代都是主觀的,與此相反,一切前進上升的時代都有一種客觀的傾向。”因此,文藝創作要從主觀內心世界轉向客觀外部世界。歌德的觀點讓我認識到思政課要處理好主觀與客觀、個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學者劉小楓將現代敘事倫理分為兩種:人民倫理的大敘事和自由倫理的個體敘事。人民倫理的大敘事是宏大敘事,自由倫理的個體敘事屬于日常生活敘事。前者突出民族國家與社會理想,強調政治動員與道德教化功能;后者彰顯個體日常生活的生命感覺,具有情感傾訴與撫慰生命的功能。思政課本質上是人民倫理的大敘事。大敘事中人民倫理的意識形態灌輸,可能導致教師成為“時代精神的傳聲筒”,學生則淪為“沉默的大多數”。
“有我之境”的思政課首先要凸顯時代主題和國家意識形態。講述師生自己的故事,絕非純粹抒發個人主觀情緒,而要立足時代精神和立德樹人的使命,不僅要記錄個人生活,更要反映時代發展。當代著名詩人余光中的《鄉愁》若只是關于生死離別的生活敘事,沒有對于包括地理、歷史和文化在內的整個中國的眷戀,沒有對于兩岸統一的重大社會歷史問題的呼吁,詩歌意境和格局就得不到升華。歌手羅大佑的作品之所以經久不衰,就在于他的作品反映了一個時代。如《鹿港小鎮》反映臺灣的拆遷和城鎮化:“假如你先生來自鹿港小鎮,請問你是否看見我的爹娘。我家就住在媽祖廟的后面,賣著香火的那家小雜貨店。”“家鄉的人們得到他們想要的卻又失去他們擁有的。”其次,要善于將時代主題和國家意識形態融入鮮活的人生故事,把個體生命敘事與時代變遷、家國情懷有機融合,把民族國家發展的“大道理”和個人生命成長的“小貼士”有機結合,要堅持“國家意識形態的灌輸”與“師生靈魂深處的吶喊”相統一,讓學生感受思政課既有人文關懷的溫度,又有理性思辨的深度。一句話,既以情感人,又以理服人,在情理交融中把道理“講深、講透、講活”。如此,才能成就有靈魂的課堂,才能觸摸到學生內心最柔軟的地方。
在持續經典閱讀與實踐反思的基礎上,我的教學主張漸漸臻于完善,《中學政治教學參考》《江蘇教育》等雜志以封面人物和特別策劃的形式對我進行了專門報道,使我在省內外具有一定的影響力和美譽度。2016年我成為江蘇省第十四批特級教師,2018年被評為正高級教師,并成為江蘇省首屆名師領航項目成員。項目組導師、南京師范大學教授楊啟亮的一席話始終縈繞在我心頭:職稱的本質就是稱職,職稱是發展的,教師要以可持續發展的學術研究,來滿足自己可持續的職稱。我不敢有絲毫懈怠,在實踐中繼續豐富和完善教學主張,2020年獲江蘇省第五屆教育科學成果一等獎,2021年獲江蘇省基礎教育教學成果特等獎,2022年被確定為江蘇省“蘇教名家”培養對象,蘇州教育新聞以《有我之境:看文藝范政治教師如何將政治課變成“信仰課”》為題對我進行了專題報道。
愛情的教育
高中《思想政治 選擇性必修 2 法律與生活》增加了與學生未來幸福生活密切關聯的婚姻法相關內容,以培養學生正確的婚姻家庭觀念。對高中生進行愛情教育,既是基于教材的拓展,也是社會發展的需要。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讀到了蘇霍姆林斯基不太被人關注的著作《愛情的教育》。該書系統闡述了愛情與道德、審美、勞動、婦女、人類進步等諸多因素之間的關系,充滿精辟獨到的論述。例如,“我堅信不疑的是,高尚的愛情種子需要在年輕人產生性欲之前好久的時候,即在他們的童年、少年時期播在他們的心田里。……我們所說的愛情種子,當然不是指關于愛情的說教,而是指培養道德尊嚴和人格的過程,指在每一行動中樹立起真正的人道主義觀點”。又如,“當一個人的心靈充滿了對某種高尚事物的熱情時,他才值得別人去熱愛”。再如,“男女道德審美關系的純潔性取決于婦女,首先取決于她的精神力量。女人在愛情上是主宰者,她是教育男人成為真正人的強大力量”。蘇霍姆林斯基不僅堅定了我實施愛情教育的決心,更為我指明了方向。愛情教育絕不是教學生談情說愛,而是引導學生擺脫低級的動物本能的沖動,培養他們的道德感、責任感、審美力和真正的人道主義精神。
我所開設的市級主題班會課“愛,你準備好了嗎?”反響熱烈。這堂主題班會課的目的就是想讓愛情教育名正言順地進入中學課堂,引導學生正確面對青春期的情感困惑,尋找有效的解決途徑,并為學生未來可能會遇到的愛情問題奠定良好的道德基礎。我以一個中學生的情感故事貫穿始終,讓學生充分討論,最后歸納出六點建議:樹立正確的愛情觀——愛建立在共同生活理想的基礎上;區分友情與愛情,把握男女交往的分寸;愛要學會拒絕,要尊重對方的人格尊嚴;愛要懂得放手,要提高自身素質;愛要學會克制,做自己情感的主人;愛要善待自我——愛情誠可貴,生命價更高。班會課非常成功,尤其是最后自由提問環節,學生問出了很多讓我意想不到的問題。如怎樣對待愛情中的“審美疲勞”或者婚姻中的“七年之癢”,性愛是建立在性的基礎上還是愛的基礎上,人生需要幾次戀愛,等等。其中一個平時沉默寡言的男生問了我一個很有高度的問題:人為什么需要愛情?之后,我將世界文學名著中的經典愛情故事作為課程資源,進行開發利用。愛情是世界文學名著中經典永恒的話題,在我的閱讀經驗中,可以將愛情分為三種類型,即享樂型愛情、實用型愛情和獨立型愛情。享樂型愛情以《安娜·卡列尼娜》為代表,實用型愛情以《亂世佳人》為代表,獨立型愛情以《簡·愛》為代表。我在班會課上通過引導學生對三類愛情進行討論比較,進一步提升了學生的愛情道德觀和審美觀。
愛情教育最大的收獲就是讓我走進了學生的心靈世界,學生愿意向我敞開心扉,與我開誠布公地交流那些原本難以啟齒的情感話題。一個教師能夠成為學生情感問題的聆聽者和咨詢者,這在學生需要多大的信任與勇氣啊!相反,若不能走進學生的心靈世界,師生即使近在咫尺,也是天各一方。愛情教育的實踐,使得我與學生的關系進入水乳交融的“蜜月期”,實現了從“教書匠“向“育人者”的轉型,從而把教書和育人真正地融為一體。在這一過程中,我的德育智慧獲得了長足發展。主題班會課實錄《愛,你準備好了嗎?》發表于《班主任之友》,我也因為這篇文章被該雜志表彰為年度“優秀作者”。后來,我又在《中國德育》《教師月刊》《浙江教育科學》《江蘇教育》等雜志發表了《一個高中班主任的愛情教育札記》《我的愛情教育嘗試》《情感“蝸居”豈能強拆》《盧梭愛情教育思想賞析》等系列化德育文章。
將“文藝”進行到底
背上行囊,行走天涯,以散步的姿態尋找古典山水、教育樂土和精神故鄉。這是我的人生格言和生命美學。我是一個具有審美型人格特征的“文藝范”教師,喜歡文學美學、戲劇電影、音樂繪畫。很多時候,我就像拉斐爾《雅典學院》里的人物,沉浸在精神世界里凝神觀照、流連忘返。我覺得教師專業成長的方向、路徑與教師的人格特征、精神氣質是緊密相連的。一個教師要教好書、育好人,首先應該建設好自己的內在秩序與精神宇宙,搭建好貫通教育教學實踐與自己人格特征、精神旨趣的橋梁。教師的成長,一定是因為堅持做最好的自己。
我熱愛文學。對于中國古典文學,我一往情深。我喜歡先民在《詩經》里表現出的那份大膽率真,喜歡《古詩十九首》的自然素樸,喜歡建安文學的慷慨悲壯,喜歡陶淵明筆下的田園生活,喜歡唐詩的大氣、宋詞的婉約、元曲的詼諧,喜歡《紅樓夢》的女兒情懷和悲劇意識,喜歡“中國詩歌擺渡者”葉嘉瑩先生的深情講座。對于中國現代文學,我既崇敬五四以來以魯迅為代表的“文化戰士”致力于批判國民性改造社會的責任擔當,也欣賞以沈從文為代表的“鄉土隱士”守護傳統、呵護人性的詩意寫作。對于西方文學,我也廣泛涉獵。莎士比亞戲劇文采華麗、意味深長;俄羅斯與生活苦難做斗爭的現實主義小說靈魂厚重、啟人深思;日本文學清淡雋永,善于表現生活細節中的美麗與哀愁。文學既涵養了我的人文情懷,也讓我懂得在課堂教學中詩意地表達。
我堅持寫作。我少年時代就喜歡用日記記錄生活,雖然寫寫停停,但是始終未曾放棄。對我而言,寫作是心靈的自傳。人在漂泊,心在訴說,沒有化作文字便覺得生命如同飄零的浮萍、斷線的風箏一樣沒有根基。從形而上的角度說,寫作可以安頓靈魂,找回“被遺忘的時光”。近年來,我創作發表了多篇生活散文:《鄉土童年》表現在城市職場打拼的中年人對鄉土生活的深切向往和童年往事的深切懷念,《圌山踏青》描寫家鄉“黃明節”踏青祭祖的習俗,《鄉村的惆悵》表達對于城鎮化大潮中傳統文化流離失所的鄉愁,《蘇州拾夢記》探尋我的祖輩父輩與蘇州同里古鎮的歷史淵源,《西湖的一日》反映了中國人游走于儒道之間的處世哲學,《奔喪》記錄親人的生死離別……我的生活日記和散文隨筆經常作為課程資源用于課堂教學,它們是我“有我之境”教學主張的堅實支撐。
我迷戀山水。莊子說得好:“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大漠孤煙,長河落日,春江潮水,海上明月,枯藤老樹,小橋流水……大自然呈現給我們的是一幅千姿百態、美不勝收的動人景象。所以,盧梭呼吁:把所有的書合上,將自然這本書打開。我努力創造機會讓學生融入大自然的懷抱,去體驗那種“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的物我兩忘的境界。因為,一個人只有經常性體驗這種超功利的審美狀態,才能淡化人生的榮辱得失與悲歡離合,才會領悟“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的真諦。美學家宗白華先生稱贊晉人“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古代山水詩人對于“宇宙的人情化”和“生活的藝術化”,不正是我孜孜以求的審美境界和人生哲學嗎?
子曰:五十而知天命。臨近知命之年,重新梳理職業生涯與心路歷程,無論是教學主張的提煉、德育主題的創新,還是教育成果的收獲、精神信仰的形成,我的專業成長背后總離不開經典閱讀的支撐。正如央視《中國文藝》“向經典致敬”欄目指出的,經典是人類智慧的結晶,是改造現實的力量。對于教師專業發展而言,只有敢于蹚越人文經典之河,才能領略和創造不一樣的彼岸風景。
(作者單位:江蘇省蘇州實驗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