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門而入

和菜頭

我第一次打高爾夫是在深圳市南山區華僑城。在那天之前，我路過球場門口無數次，覺得那是和我無關的另外一個世界。我沒有漂亮的球包，也沒有白色的皮手套。事實上，我連打球的長褲和T恤都沒有。當時我站在場邊，覺察到自己和周圍格格不入，但是根本顧不上眾人的眼光，而是全心全意地打球，因為當時我快樂極了。不知道你有沒有過這種體會：如果你和我一樣是從物資匱乏的時代一路走來，那么在成年之后，面對那些太精美、太炫目、太堂皇、太明亮的事物時會不由自主地感到自慚形穢，仿佛那些美好的東西帶有某種威壓，在阻止自己靠近。因為在那么多年里，我們受到的教育是要努力克制自己的欲望，習慣清貧的生活，習慣量入為出，習慣儲蓄結余，接受這個世界有太多東西注定和自己無關這一事實。我花了許多年，才不畏懼酒店的旋轉門，蛋糕店的玻璃柜臺，商場十二月里的圣誕樹，以及單價1000元以上成衣柜臺服務員的熱情。

打高爾夫也是同理，我覺得那不是屬于我這種人的游戲。想想看，穿著幾萬元一套的球服，拿著十幾萬元一套的棍子，把幾百元一個的小白球打進洞里——而這樣的洞分布在造價上億元的人工山水里，周圍還有一幫開著電瓶車的人專職撿球，這樣的人得多有錢多有閑？在推開球場大門之前，雖然我并沒有親身體驗過一次，但是從電視、雜志、報紙以及人們的閑談里形成了對高爾夫的這種印象，并且深信它和我完全沒有關系。

可我每天都要經過那家高爾夫球場，聽到球桿正擊高爾夫球時發出的清脆聲響，看著小白球高速飛出一條拋物線。從早到晚，無論什么時候經過，球場里都是人。于是我不免猜想，打高爾夫一定非常有趣。終于有一天，我鼓起了全部勇氣，拼著破產的風險，也要嘗試一回。

我站在前臺，沉吟了一下，鎮定地問服務生：“多少錢一場？”服務生反問我：“先生，您是要按時長算還是按個數算？”我的心一下沉到了底，沒想到高爾夫球還按個數算，太黑了！一場下來還不得捐精賣腎啊？我決定最后掙扎一下，保全自己的顏面：“按時長怎么算？按個數又怎么算？”服務生回答：“一小時120元，不限球數；或者，100個球60元，不限時間?！蔽彝蝗挥X得心跳平穩，血壓恢復正常，世界一片祥和寧靜，想到我的錢包里的錢可以妥妥地玩三十多個小時，不由得提高聲音對服務生說：“先給我來兩小時的！” 當我得知租用一根桿只需要20元錢且不限時的時候，心中的小鳥已經開始放聲歌唱。

那天我想明白了一個道理：報紙、雜志、電視以及其他人談論高爾夫的時候，從來沒有真正告訴過你什么是高爾夫，而是想讓你知道他們在談高爾夫。同時，通過講述高爾夫如何高雅、如何高貴的方式，來說明他們是多么高雅、多么高貴。

如果那天我沒有推開門走進去，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和高爾夫有任何交集，更談不上領略它的美好。坦白說，讓我快樂的并不是高爾夫的美好，而是關于高爾夫的真實。推開那扇門走進去的時候，我就再也不用仰賴二手信息，而是用切身體驗去認識了。

距離我第一次走進高爾夫練習場，已經過去了三年多。我想，我還是不能成為一名高爾夫愛好者。因為和打球相比，我更喜歡推門而入所帶來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