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塵

我在陽臺養了一只蜘蛛。
這是一個高樓層有紗窗的封閉陽臺,潮濕盆土中滋生的小黑飛就是極限了,很難出現比它們更大的蟲子。但有一天,我在陽臺擦地,突然瞥見一粒貓砂大小的淺色影子,飛速倒騰著幾條腿,從一個花盆的陰影溜進了另一個花盆的陰影里。
我的雷達嗡嗡作響,伸出兩個手指尖,顫抖著把花盆拖開一看——果然!是我最害怕的動物:一只小蜘蛛。
這源自童年陰影。我閩“門內有蟲”,最要命的就是在陰暗潮濕的老宅子里上廁所——常常把門一關,就跟門背后碗大一只白額高腳蛛臉貼臉。而且大人都說這種蜘蛛會“撒尿”,尿液一沾身,皮膚就要潰爛。這其實是將隱翅蟲造的孽張冠李戴,但兒時不懂,被虛實結合地嚇唬了很多年。但在滾滾如雷的畏懼之中,也曾有過一支微風般柔和的插曲。
八九歲時,住的房子有一面正對田野的藍色玻璃窗。不知哪一天,忽然來了一只食指肚兒大小、腹部渾圓的蜘蛛,在窗外織起了網。隔著玻璃,這只蜘蛛對我來說,也就相當于動物園的猛獸——沒有實際威脅。而且那時候,我正好讀了童話《夏洛的網》,講的是小豬威爾伯與蜘蛛夏洛的友誼。機智的夏洛連夜在蛛網上織出“好豬”的文字,拯救了即將被屠宰的小豬。這讓我對蜘蛛好感激增,會悄悄蹲在窗下,看我的“夏洛”。
那蜘蛛大腹便便,好像能把自己的絲墜斷,結起網來,像糙漢織毛衣,既有跟外形格格不入的靈巧,又在熟練中略帶笨拙。它先就著窗框的直角拉出幾道斜線,完成網的外部框架,然后開始構建從網中心向四周輻射的經線。這部分工作進展緩慢,我看了個開頭,就失去耐心跑了。
等我再去看它,蛛網已經完成大半,“夏洛”正在網上順時針跑圈,由外向內,一圈圈結起緯線。隨著圈子收小,它好像把自己轉暈了,幾次差點沒掛住掉下來。我協調性很差,體育課跑圈,總在轉彎時摔跤,見它手忙腳亂地找平衡,便忽覺有了共同語言。
這蜘蛛在窗外一住數月,忽有一天,蛛網一角多了個圓圓白白的絲囊。《夏洛的網》后半截,講的就是夏洛在自己生命終結時,將卵囊中的孩子們托付給小豬朋友。我無師自通地意識到,窗外這只蜘蛛用絲囊精心保護的,可能正是它的孩子。
在童話的最后,夏洛去世后的春天,傷心的威爾伯迎來了跟夏洛長得一模一樣的小蜘蛛們,目送它們乘風遠去、奔向更廣闊的世界。我已單方面將窗外的夏洛當成朋友,就像威爾伯一樣期待著那枚絲囊孵化,想象著小蜘蛛們用最初的絲線放飛自己,自由地去往碧綠田野。
然而在一個放學回家的傍晚,我愕然發現,父母難得抽空給家里大掃除,窗外的蛛網已被殺蟲劑和掃帚雙管齊下,清理得干干凈凈。蔚藍的玻璃外,只剩下蔚藍的天空,以及小蜘蛛們永遠不能抵達的田野了。
當時我的號啕大哭把父母嚇了一大跳。他們知道我害怕蜘蛛,本是出于關愛才清掃蛛網,因此對我的突然轉性,感到十分錯愕。
或許人的天性,本就是與自然相洽的。人之初,對其他任何生命,都只有好奇親近,而沒有恐懼或厭惡。這種原始的親切感,就像生命原野上最初的草,后來所受的教育、來自長輩或社會環境的勸導,會將荒地變成春種秋收的沃土,栽下有用的糧食蔬菜,但很多野草也就在這個過程中,成了無用甚至有害之物,被刀耕火種逐漸去除。
可是野草的根系仍在。一個童話故事,一張美麗的自然照片,或是誰的一段講述,這些小小的契機,都是潤物細雨,說不定何時何地,就會再度冒出小芽。
在這支小小的插曲之后,我對蜘蛛的感情,逐漸回歸了恐懼的主旋律。二十多年后,當我在陽臺遭遇這位“新的夏洛”,已經喚不起當年號啕大哭的心情,只感到熟悉的頭皮發麻。
作為一個體形萬倍于它的龐然巨物,我雖然怕,還是有一拖鞋拍扁它這個選項的。所以小蜘蛛看起來比我更怕——太小了,我也看不清它的眼神,但縮在陰影里一動不動這個肢體語言世界通用。
我猶豫了十秒鐘,想著,它這么小,陽臺這么大,以后未必能時常見面,算了吧,它怪可憐的。我把花盆挪回去,假裝什么也沒看見。
幾天后,我在陽臺角落的一盆玉樹上發現一簇弱小的蛛網,知道那小家伙落戶了。因為怕,我也沒專門去看,反正玉樹不用經常澆水,借給它住,能幫我抓抓小黑飛也不錯。
沒想到它很能折騰,十天后,蛛網覆蓋整棵玉樹,又搭建到旁邊的天竺葵上。我借著噴壺澆水,把綿延較遠的網拆了,蜘蛛卻勤快,兩天不見又搭了起來,這回范圍更廣,牽連更遠。不知這蜘蛛是什么種類,蛛網與曾經窗外那只搭建的很不同,看不出明顯的經緯結構,只是白蒙蒙一片,蚊帳一般籠在植物上。
不行,得拆。
想象一下吧,我,一個害怕蜘蛛的人,舉著一片枯葉,先確認蛛網可見范圍內沒有蜘蛛的身影,并禮貌地在網上敲了好幾下——意思是我要拆房了,您躲好別出門嚇我。然后,像卷棉花糖一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連在其他植物上的蛛網全卷到枯葉上,“嗖”一下丟進垃圾桶……多拿這玩意兒一秒都燙手。
終于只剩下玉樹還被蛛網籠罩——玉樹葉子一層層,對蜘蛛來說是很好的建筑結構,它只要用網稍微封一下外側,就是多層落地窗小別墅。
從養花的角度來說,玉樹被纏得太難看了……我拿枯葉掃了掃,清理了一部分蟲尸殘蛻,像個租客埋汰的倒霉房東,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片狼藉正是蜘蛛所付的租金——它在角落里默默貢獻了相當于兩三片黃板的殺蟲量。
清掃的時候,我猝不及防地跟蜘蛛打了照面。它就藏在玉樹的兩層葉片之間,它的體形已經比初見面時大了一圈,但依然嚇得一動不動,對我強拆它房子的行為敢怒而不敢言,甚至在我掃到附近時,無奈地縮了一下腿。
看著這動作,我忽然有點內疚。人沒犯我,既不像蚊子吸我血,也不像其他蟲子危害我花,僅僅是借地方吃口飯(甚至算得上幫忙),如果只因為我的恐懼就要傷害它,也怪對不起人家的。
我把花盆放了回去。算了,怪可憐的。愛織網就織吧,哪天我要實在忍不了,就端著花盆把你放生到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