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故事影響的人

幾年前，還在大學做心理咨詢的時候，我的來訪者都是異常優秀的大學生。他們當中的絕大部分，并沒有任何診斷意義上的心理障礙，僅僅是覺得不開心，需要找心理老師聊聊。他們在世人眼中都是天之驕子，卻常常流露出焦躁、懊惱和挫敗，對人生懷有強烈的不滿。這種與現實不相稱的自我否定，出人意料地普遍。

“這學期又過去這么長時間了，我還是……”他們常常這么抱怨。

這句話背后的意思是，他們心里存在一個“估值”：過去了多長時間，理應取得多大的成就，否則，就是哪里出了問題。本質上，這種對生活的規劃，無論稱為計劃也好，理想也罷，應該都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的東西，但是這些年來，卻逐漸有千篇一律的趨勢。“學霸”是其中受到廣泛認可的關鍵詞。似乎有越來越多的學生認為，如果自己的人生大戲不能按照“學霸”的劇本出演，那一定是自己的失敗——而不是劇本選錯了。

“學霸”傳說的盛行，有社交網站的推波助瀾。通過網絡，學生們的眼界大大開闊：某甲把學習計劃精確到每分鐘，本科期間就發表了SCI論文；某乙一邊念書一邊創業，還未畢業就已坐擁百萬身家；某丙收到若干常春藤名校的offer——不，僅僅這樣還不足以廣為傳播，應該添上一筆：某丙剛上大學時英語極差、眼界極窄，說起出國大家只當他癡人說夢。這種故事的迷人之處在于，它為讀者提供了超強的代入感：我的英語還沒那么差，我的眼界也沒那么窄，怎么看我都比主人公最初的狀態強上一兩分，那么，我的人生憑什么不能有更高的成就？

他們理所當然地把這些傳奇當作自我衡量的標桿，再心甘情愿地用它們打擊自己。

學霸傳說在社會上的版本，則是形形色色的致富神話，兩者的故事邏輯是完全一致的。在被譽為“編劇圣經”的《故事》一書中，羅伯特·麥基提出，好故事需要一個“主控思想”，描述生活是如何從開始時的狀態，轉化為結局時的另一種狀態。這在兩種現代傳奇中都已形成固定的套路：起初必定是一窮二白、讓人絕望的，住在沒有手機信號的地下室，吃泡面，受到各種冷言冷語的羞辱，然而非常拼命，全身心投入，每天只睡3小時……最后另起一節，“幾年后的現在”，功成名就、飛黃騰達就任憑想象了。打開微信朋友圈，你總能翻出幾段致富神話。毫無疑問，它很吸引人。

我們會發現，堅韌、樂觀、充滿激情、不眠不休，每一段網絡傳奇，都能看到這些品質的影子。這是“主控思想”的另一層含義。描繪從初始狀態到結局狀態的大逆轉時，需要給讀者一個解釋：是什么造就了他們的成功？解釋的性質決定了整個故事的精神氣質。一般來說，智商、外貌、家世背景等先天稟賦的差異會被有意忽略，偶然的機遇因素也不會被大書特書。讀者更希望在故事中看到一個普通人，不聰明也不漂亮，甚至還有一點被人看不起，只是憑著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征服天下。這樣的故事才會在普通人的網絡里生生不息——仿佛得到了命運應許的安慰：他行，你就行！

但是，很難說這些故事帶給我們的，究竟是安慰還是刺激更多。

我們選擇了故事，故事又影響了今天的我們。父母口中“鄰居家的孩子”再也不是最大的宿敵。今天，第一流的寫手為我們搜集來自全世界的勵志人生，精心加工，力圖使我們相信那就發生在身邊。網絡的篩選機制永遠會將最富感官沖擊的信息推送到我們眼前，它的放大作用又讓這樣的傳奇顯得比比皆是，堪當每一個普通人的人生范本。相比之下，真實的生活該是多么讓人失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