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產業》雜志 申 樹
當有人問我從哪兒來時,如果認真回答,我大概會說:“我來自山西省長治市沁縣的一個小村莊。”但是如果問的時候我與此人在山西省以外的地方,那么我只會說“山西”;而如果我與此人在山西省省內的地方,我會說“長治”;若我與此人在長治市轄區內的地方,我會說“沁縣”;以此類推……在這個語境下,“家鄉”好像是一個相對的概念,是相對于談話者而言的,區別于她或他的,我的家鄉。
人們對家鄉的情感很復雜,或是眷戀,或是厭惡,或是眷戀與厭惡并存。家鄉往往與童年有關,不知別人如何,我關于家鄉的深刻記憶,全部與童年有關,就好像只有童年時期才認真地看過那個村莊一樣。
在長大后的我看來,家鄉的那個村莊變得更小了,如今只剩下百來戶人家。上小學的時候,有個同學說她們村子里的人都搬走了,整個村莊都空了。不過那是山上的一個村子,或許是因為交通實在不便,人們總有一種下過大雨之后就會與外面失去聯系的危機感,所以紛紛搬走了。但一個村莊的失落在小時候的我看來實在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所以直到今天,我仍然清楚地記得那位同學的模樣。倒是她的名字,已經漸漸消失在我的記憶中。但當時的我恐怕想不到,我所在的“大村”也會在將來的某一天失落,最終消失在時間的長河中。而我產生這樣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的,如果不是央視某頻道的某探索欄目曾拍攝過我所住的這個村莊,還記錄了關于她的一部分內容,不怎么確定地講述了她的歷史與由來,我甚至覺得,她未來必然走向消亡。畢竟在當下這個時代,沒有價值幾乎意味著終將消失。不過,這或許只是我淺薄的看法。她或許會永永遠遠地存在下去,帶著我們生活過的印記……
于我而言,家鄉是從家延伸出去的。
一個石墩,或許不那么規整,但能坐著吃飯;一個圓的石桌,與石墩靠在一處;一個笑盈盈的女人,坐在另一個石墩上,沖著還站在大門口的我問:“餾面還多了啊!吃不吃蘭?”(燜面還有很多!還吃嗎?)我也沖著她笑。


我從小就很能吃,老人家常講“能吃是福”,我深以為然,時常表現我“能吃”的“本領”——大吃特吃。因此,我的肚皮總是圓滾滾的,臉也總是肉嘟嘟的。直到近幾年,我才發現,那個“能吃是福”的“能吃”絕非我所理解的“能吃”,而是說,不論年齡多大,不論在哪,不論身體狀況如何,都能吃得好飯,這才是福氣。但帶著錯誤的理解活了二十來年的我,好像已經不能再隨隨便便地吃了,起碼,是一點都不“能吃”了。
小時候,我家院子里有一棵杏樹,每到春天杏花盛開時,一樹粉白,甚是好看;杏樹結的果子倒是每年各有參差,我吃到的杏總是酸得倒牙,吃了一顆萬萬不敢再嘗試下一顆。事實上,我們摘杏吃的時候,它們往往還很綠,尚未成熟,但又引得我們這些小娃娃忍不住摘下來嘗一口,然后吃一口酸,再放剩下的杏兒長兩天。院子里還有一棵果樹,它很大很大,大到簡直要把我家的整個院子都蓋住了,它的腰很粗,枝繁葉茂,算得上我家當時那些樹的老大。但我小時候十分不喜歡它。一來,我不喜歡吃它結的果實,我總覺得沒什么味兒,實在不值得吃;二來,果實完全成熟的時候落得滿院都是,我隨便在院子里玩一玩,都要踩得滿腳都是,難受得很。人的喜歡果然是從自身的需要出發的,需要便喜歡,不需要或者阻礙了自己滿足需要,便不喜歡。但今年,村里的一位叔叔偶然說起,他非常想念這棵樹結的果子,他甚至說,我們家這棵樹上結的這種果子是全村最好吃的,他小時候每年都去我家吃,可惜的是樹后來竟然被砍掉了。對此,我詫異萬分,我以為,沒有人喜歡這棵樹,所以,在它消失的時候,我半分可憐都未對它施舍過。當然,這些“可惜”的想法,只是在我的內心涌動,沒人知道,自然我也沒有為保留這棵樹做過任何努力。如今,我家的房子變大了,樹也沒了。后來我家還種過櫻桃樹、桃樹、蘋果樹、葡萄樹,但是現在院子里剩下的只有葡萄樹了。
說到蘋果,鄰居家有一棵蘋果樹,每到果實成熟的時候,我總想象著趴在他家墻頭,偷偷摘果子吃,但我只在小時候去他家玩耍的時候,被塞在手里吃過他家的“小酸果果”。那個果子綠著的時候也十分好吃,雖然很酸,但吃了第一個還想吃第二個,用現在的話說,“有點上頭”;紅透了的時候,則是甜甜的,黃中帶著紅,紅中帶著甜。如今,我有些記不清這棵樹還在不在了,大約是不在了的,因為鄰居也蓋了新房。
老人家是我記憶中家鄉必不可少的一個部分。從馬路邊往我家走的途中,總會遇到老人家聚在一起“倒喃喃”(聊天),有時候,奶奶也在扎堆坐的老人家行列里。我是一個害怕跟人打招呼的孩子,之所以記得老人家,是因為在我幼稚的世界觀中,老人家和小朋友一樣,都值得信賴,不那么讓人感到害怕。他們是溫暖的、讓人感到親近的,即使有一些攻擊性,也是年少時的我可以承受的。也許是因為小時候我時常跟著奶奶出去串門,面對這許多奶奶和幾個爺爺時,我是一絲害怕都沒有的,在他們面前,我可以正常說話,表現得也算落落大方。但是隨著我逐漸長大,湊在一起的老人家越來越少,慢慢地,那個大家坐在一起曬太陽、拉家常的地方甚至只剩下一兩個人了,稀稀拉拉,好不孤獨,許是大家如今都喜歡在家看電視了罷。只是,我腦海中的家鄉,一點一點,分崩離析。

我在某個瞬間突然意識到,村里的那些爺爺奶奶已經變得好老好老,甚至在某一刻,我得到他們已經離去的噩耗。而我,只是平靜地,像是事情未曾發生過一樣,繼續忙著自己手頭的事。偶爾想起,也只剩下嘆息,終究是剩下了些無奈罷了。
家鄉,于大部分人而言,是由鄉里鄰居共同營造的氛圍湊成的;于我則不是。對家鄉,我是帶著想象的,帶著我的主觀意愿和主觀色彩的,她絕非一個真實的客體,她更像是我的記憶花園,花園中有花,有葉,也有荒蕪,但因著什么都有,她又看起來是真實的,在我眼中的真實,我記憶中的真實。
這便是我的家鄉,我腦海中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