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逸翰

進入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變化,似乎成為了唯一確定的不變。
疫情、通貨膨脹、地緣沖突以及由此而來的貿易保護主義抬頭,都最終引向了更大范圍的地緣經濟和金融分裂。金融制裁和經濟摩擦不斷升級,貨幣武器化的趨勢明顯,顯現出來的風險讓越來越多的國家希望去美元化,走向多貨幣的世界。
脫鉤、去風險化……類似的概念陸續被擺上臺面爭論,似乎所有人都正致力于為全球分裂做準備—多數時候,只是建起高墻后是否要為了交流留一個門的區別。
流動性減弱后,世界版圖不可避免地走向碎片化。放緩的全球經濟,正倒逼原本適用的國際經濟秩序做出改變。但我們仍不知,“反自由主義經濟常理”的趨勢,長期會給世界經濟以及中國經濟帶來什么影響。
2023年7月,IMF將2023年全球經濟增長預期上調了0.2%,至3%;但在2023年10月最新發布的《世界經濟展望》中,IMF在維持2023年經濟預期的基礎上,又下調了2024年的經濟增速預期至2.9%。報告中,IMF寫道:“(這樣的增速)遠低于3.8%的歷史(2000—2019年)平均水平。”
而世界銀行對于全球經濟發展的預期,則更加保守一些。2023年1月,其將全球經濟增速下調至1.7%,7月則上調至2.1%。
世界是如何走到今天這一步的?我們是否有重建秩序的可能?身處其中的中國要如何應對來自外部的壓力,建立經濟韌性?2023年10月29日,在國際金融論壇(IFF)20周年全球年會期間,南風窗與IFF學術委員、法國巴黎銀行前首席經濟學家陳興動,就全球經濟形勢下中國經濟的可能性,進行了對話。
南風窗:你曾以美國高通脹高增長的經濟為例,提到或許需要重新審視宏觀經濟指標。結合各大機構對2023年全球經濟的預期,你如何判斷如今的全球經濟形勢?
陳興動:與以往確定性較強的全球經濟預期不同,今年市場因全球分裂,對于全球經濟的預期相對不一致。地緣政治沖突,導致全球慢慢從合作走向對抗,并最終影響到貿易。
從全球變化過程來看,全球化發展了一段時間后,領導著該體系的西方國家發現自己已經進入了全球化的后期,其經濟反而脫實向虛,損害中產階級的利益。反全球化由此開始。
但同期,全球化對于中國而言是一個巨大利好。全球化與行之有效的政治優勢、勞動力素質優勢和土地價格優勢等相結合,推動著中國的發展。當中國實現人均GDP1萬美元的發展進度時,就希望改進現有規則。
于是,美國等西方國家感受到了來自中國的壓力,并開始調整政策—從介入中國,變為介入、接觸與遏制相結合。到2018年時,美國確認中國已經成為其最大的競爭對手,政策由此轉向更加系統性地遏制中國。
世界分裂由此促成,全球經濟也開始碎片化。人流、資金流都被人為地割斷,世界經濟從一個比較充分競爭的狀態,轉向了保護主義條件下的貿易狀態。適用于過去40年經濟形勢判斷的指標,可能就需要重新審視。并且宏觀經濟學近年來式微,還未形成新的判斷底層,世界也處于急劇變化的過程中,還未穩定下來。這個階段仍較“亂”,大家都在觀望。
我個人的判斷是,盡管美國過去一段時間經濟形勢良好,但不太可能迅速擴張;發展中國家應當會進入一個新的發展態勢。由此,市場對于經濟形勢的焦慮,會比1至3個月前少。
可以看到,第三季度增長數據是積極的,但支出方面仍然承壓,消費需求、出口需求和固定資產投資的需求估計都達不到。第三季度生產法的積極增長或有4.9%,但支出法恐怕低于3%,壓力比較大。
既然全球化不可能被完全打破,小規模全球化也難以運轉,那么,探討再全球化就很有必要。而新的全球化不可能再與過去一樣,由西方國家完全領導。
南風窗:在全球經濟碎片化的議題上,再全球化(Re-globalization)的可能性被著重討論,你如何理解這個概念,我們如何尋找到這樣一個新的全球化?
陳興動:首先回顧下全球化歷史。早期全球興起了反全球化風潮,認為世界已經過度全球化,需要改變;由此進入全球發展的第二步,去全球化;近期已經進入了第三步,脫鉤。這會導致“一個世界,兩種體系”的狀態。
但尋求脫鉤的國家發現,其仍然需要愿意投入產業的工人,也需要中低端產業的支持,無法與其他國家完全割裂。同時,中國等原先在產業低端的國家也在向高端進發,性價比高,競爭力強。此時,去風險化概念出現。
但什么是風險?風險在什么地方?準備如何應對風險?
比如,美國提出了“小院高墻”,確定在芯片、AI、量子和計算幾個方面對中國進行防御。但是“小院高墻”的外延不好定義,很多投資者和企業不可能“終身”集中于中低端產品。于是,動態變化的地方就在于:這個“院子”能夠擴張多大。
從政治經濟學角度考慮,中美都意識到,對抗不可行,完全的對抗競爭只會導致地緣沖突、地區沖突,難以解決。所以,合作的必要性是存在且上升的。我認為,如今,兩國之間應該是一個溝通對話,尋求合作的狀態。
在此基礎上,既然全球化不可能被完全打破,小規模全球化也難以運轉,那么,探討再全球化就很有必要。而新的全球化不可能再與過去一樣,由西方國家完全領導。自由貿易、自由投資的“自由”,會加入更多制約條件,如國家安全。
如果國際規則是大國“為我自己方便”而設立的,那么,該國自然會在國際社會中喪失領導力。這時,發展中國家必然會參與新的規則制定。這就決定了,在再全球化過程中,各國將持續博弈,其過程可能會更加激烈。
南風窗:在再全球化中,中國和中國企業會面臨哪些調整?
陳興動:對于未來的結構調整,我們或可以從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杰克·沙利文的表述中,得到參考。
首先,美國不得不承認中國的強勢崛起,也不能不承認中美之間存在根本上的差異。因此,美國需要在兩國各自保護核心利益的前提下,找到合作的方式,學會與中國共存。而隨著再全球化,中國將不斷崛起強大,發展空間更足,外交成本更低。
其次,這一過程中,外部環境也會倒逼中國調整市場布局。過去40年,中國建立了完整的工業體系,上下游通透,港口、鐵路等基礎設施完善。打造了約30%的全球制造能力,提供了約40%產品出口國際市場的可能。但國際貿易也在發生變化—中國出口到歐、美、日三個主要市場的產品減少。
基于此,中國需要做的調整是,或通過第三國出口,或做中間產品的出口,來保持住尚未大規模減少的外貿總額。此外,未來我們中低端企業、產業會再向外轉移,影響中低端產業所提供的就業崗位,反過來迫使中國進行產業轉型升級,實現高質量增長。
另一個調整在于,倒逼中國重新開發國內市場。
過去,生產商更多滿足的是國際市場的需求;如今,在再全球化的過程中,尚未開發完全的國內市場就成為了機會,中國企業可以考慮從“in China for the world”轉變為“in China for China”。中國消費者如今也樂于消費國貨,比如,家電不一定買東芝和LG,美的和海爾也是好的選擇。
同時,國內消費者的需求還在不斷升級。未來,中國和中國企業,都要把文章做在升級上,滿足中國的需求,開發中國市場。畢竟,消費的擴張,并不是單純數量上的增加,而是在基本功能一致的情況下,消費者愿意購買一個享受到更多附加價值的產品。
第三個機遇在于中國的創新驅動。
過去一段時間內,中國走的是引進、吸收、消化再創新的路。中國從1到100做得非常出色,但0到1可能還不夠。再全球化后,消化和吸收的過程不復從前,未來中國需要更多靠自己,做原創技術。這會引起一系列的變動,包括教育體系。
南風窗:在如今的全球經濟和政治形勢中,出海企業會應對什么風險,又要如何應對?
陳興動:今天,中國已經出現了三種過剩:資本過剩、制造能力過剩和建筑能力過剩。供給過剩的情況下,東部地區的人均GDP已經到達三四萬美元的水平,基本內需幾乎飽和。再要發展,中國就需要關注GNP,而不是GDP。出海,成了必然的選擇。
中國人,天然的商業群體,自己主動就會尋求發展。但過去和現在不同的地方在于,如今的經貿摻雜著地緣政治因素和當地的政治風險,或許每一個出海的企業、個人都有良好的愿望,卻不是一定做得成。
過去,生產商更多滿足的是國際市場的需求;如今,在再全球化的過程中,尚未開發完全的國內市場就成為了機會,中國企業可以考慮從“in China for the world”轉變為“in China for China”。
畢竟,因為無法確保政治承諾兌現,政治不穩定會對入駐企業造成極大的商業風險。這依靠個人或者單個企業很難解決。所以中國人、中國企業在海外必須團結。
組織商會、發展保安公司的必要性就此凸顯,中國人和中國企業需要依靠集體的力量,以爭取自身利益。同時,中國也需要提高其對于全球化治理的貢獻和參與。對于中國和中國企業而言,把民間和官方的力量相結合,首先保護住自己的利益,才能為世界做出更多的貢獻。
南風窗:目前,中國經濟處于世界經濟的什么位置?
陳興動:無可否認,中國的體量非常大,且被歷史性地推到了前頭。總體而言,中國屬于發展中國家中的發達國家,發達程度類似于發達國家的中低端水平。
從PPP購買力平價表現來說,中國已經達到世界第一的水平,但我們遠不是一個強大的力量,還需要提高自我發展的能力。對中國來說,生存沒有問題,但“卡脖子”這個概念的出現,說明了我們還有進步空間。
目前,中國提出“八大安全”,但要維護安全不可能僅靠自我供給。中國需要世界,也已經走向世界,成為越來越重要的部分。當中國考慮解決安全問題時,還是需要全球觀,不能關起門來講安全。
這里需要把握一個度—既身體力行地堅持開放交流與合作,以實現人民幣國際化、技術學習和正常貿易往來,也要保證最根本的穩定,不能毫無保留地開放,當然也不能為了穩定而過度控制。
敢于開放時,市場的信心也會隨之擴大一些,但有些不成熟的地方,仍然要保留。也就是說,我們要現實地做事。比如,近期人民幣承壓問題,既然不是純粹的經濟因素導致的結果,再嘗試用經濟手段作用于其上,只會讓問題更加嚴重。需要干預時,就要大膽干預,等到經濟基本面回歸,再交給市場的力量來發揮作用。
南風窗:許多經濟學家評估認為,中國經濟短期是穩定的,可能需要考慮中長期的發展情況。你如何評估中長期中國經濟的發展態勢?
陳興動:目前中國的發展期還沒有完成,現在人均GDP在1.2萬美元左右,遠不足以達到目標。中國若要在2030年成為中等發達國家,那么至少人均GDP要翻一番。
所以中國肯定不滿足于現狀。無論是民間還是政府,一定都在尋找增長的機會。既然增長的必要條件存在,接下來就需要改革開放,尋求政策上的突破。
中國現在面臨的重大挑戰是,能否、如何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由此,延伸出來一個問題:中國經濟是否會“日本化”?
最近,日本央行前行長和日本經濟學家辜朝明提到,讓日本陷入“失去的30年”的,是房地產、人口結構和政府作為這三個方面的相互疊加—當房地產泡沫破裂與人口少子化、老齡化相疊加時,日本政府沒有意識到其對經濟的打擊,遲了8年才開始動作。
中國與日本相似,如今經歷著房地產震蕩,同時少子化、老齡化已成事實。但中國的機會也在于,仍有時間更早地采取合適的措施解決問題。
除此之外,中國還需要調整債務結構和債務總水平。盡管債務發行量大,但中國依然是資產大于負債的凈資產國家。中國有條件,就要解決問題,避免壞賬不斷。
對于未來的增長,我們應該調整預期。中國可能已經達不到中高速增長,預計只能是中速,甚至是中速的低位增長,要踏實追求4%到5%的增長目標。
南風窗:2023年10月26日,人大常委會明確了中央財政將在第四季度增發1萬億國債,主要用于災后恢復重建等方面。發行后,預計赤字率提高到3.8%。你如何看待這筆特種國債?
陳興動:這筆特種國債其實已經被討論了很長時間,最終被接受了,但是是以支援災后重建的方式出現的,并且這筆國債還被算在了一般預算赤字里。
所以還要等政策進一步明晰這筆國債的用途—是不是只能用在修復災后公共工程上,災禍又如何定義,這筆國債是不是可以和一般預算赤字一樣用于保運轉—這些問題都還有待解答。
不過,緩和地方財政困難,這是不得不做的。對于整體宏觀經濟而言,這筆國債肯定是一個積極因素,對經濟增長有幫助。
只是從財政支出的狀況來看,乘數效應應該是下降的。對經濟而言,這筆國債更多應該是保的作用,消除擔憂,而不是拉、提振的概念。
南風窗:你提到,內需將會是未來中國經濟的增長潛力,那么如何拉動內需?
陳興動:宏觀上,如今唯一能看到增長潛力的方面,無疑是消費。幾個數字可供參考:中國消費占GDP的比重未及55%,發達國家同指標已經達到80%左右。這也意味著,我們仍有約25%的發展空間,足夠再發展二三十年。
中國現在面臨的重大挑戰是,能否、如何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由此,延伸出來一個問題:中國經濟是否會“日本化”?
那么,怎么拉動內需?這需要重大的改革和調整。
傳統觀念上,中國需要調整。中國人熱衷儲蓄,但經濟學上有一個激進的說法,“儲蓄是個人和家庭的美德,但對社會是犯罪”。
近段時間有了很多的變化,比如淄博燒烤、演唱會經濟,這些都是超出預期的,也是一個好的發展勢頭。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外交部長王毅此次訪美,帶了一個包含文藝界和體育界人士在內的30人代表團,也是向西方社會學習如何做消費的表現之一。
當然,我們政策上也需要調整。
舉例而言,如果允許把消費稅從價內稅改為價外稅,且允許地方政府在一定幅度內加減價外稅,情況就會很不同。在允許價外稅成為地方政府收入的前提下,這就會形成地方間的良性競爭。各個地方就需要主動考慮,如何推動消費者在本地消費,如何改善消費環境。
此外,通過調整國家的財政支出結構,進一步完善社會保障體系,也是重要一環。
過去,中國財政中有一大部分用于投資基礎建設,在如今基礎設施相當完善的情況下,這部分投資其實可以用于社會保障,比如鼓勵生育、鼓勵教育、解決住宅問題、關注養老和保險問題。
綜合三點,就是要讓老百姓掙的錢,想花、愿意花、能花,這樣才能把消費調動起來。我們可做的事情還非常多。
南風窗:我們觀察到如今諸如音樂節、旅游等小額消費比較活躍,也容易調動,但諸如房地產等大宗消費,熱情欠缺,調動困難。
陳興動:需要調整預期,我認為,房地產調整還沒到底。
主觀愿望是好的,但除了剛需人群會積極購房之外,恐怕很難再拉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判斷,依靠純粹的人為辦法,是做不出這部分需求的。政府調整政策,預計也只能保證剛需不被壓抑住。
今年,房地產新開工的項目和土地出租都約下滑了25%,該降的、能降的基本已經降了。不過由于基數的原因,明年,房地產再度大降的可能性不大,即使再降,幅度也會小很多。
現在常有人問我,新的增長點是什么?眼下,可以替代房地產、基建和出口的增長點,還沒有答案。事實上,恢復經濟增長動能的當務之急,是激發經濟活動的所有微觀細胞,調動一切積極的經濟增長因素,使萬千溪流匯集成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