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
湖南鳳凰人。作家,歷史文物研究者。1924 年開始進行文學創作,著有《邊城》《湘行散記》《從文自傳》等,作品被譯為英語、日語、俄語等40 多種語言出版。他一生筆耕不輟、著作頗豐,作品具有濃郁的地域色彩,風格獨特,融寫實、記敘、象征于一體,字里行間散逸著迷人的鄉土氣息,并有著對人性的隱憂和對生命哲學的思考。

《昔日來信:沈從文精選集》沈從文 著/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3.5/59.80元
整整過去十七年后,我的小船又在落日黃昏中,到了這個地方停靠下來。冬天水落了些,河水去堤岸已顯得很遠,裸露出一大片干枯的泥灘。長堤上有枯葦刷刷作響,陰背地方還可看到些白色殘雪。
石頭城恰當日落一方,雉堞與城樓皆被夕陽落處的黃天襯出明明朗朗的輪廓。每一個山頭仍然鍍上了金,滿河是櫓歌浮動(就是那使我靈魂輕舉永遠贊美不盡的歌聲!),我站在船頭,思索到一件舊事,追憶及幾個舊人。黃昏來臨,開始占領了這個空間,遠近船只全都只剩下一些模糊輪廓,長堤上有一堆一堆人影子移動,鄰近船上炒菜落鍋聲音與小孩哭聲雜然并陳。忽然間,城門邊響了一聲小鑼,鐺……
一雙發光烏黑的眼珠,一條直直的鼻子,一張小口,從那一槌小鑼響聲中重現出來。我忘了這份長長歲月在人事上所生的變化,恰同小說書本上的角色一樣,懷了不可形容的童心,上了堤岸進了城。城中接瓦連椽的小小房子,以及住在這小房子里的人民,我似乎與他們皆十分相熟。時間雖已過了十七年,我還能認識城中的道路,辨別城中的氣味。
我居然沒有錯誤,不久就走到了那絨線鋪門前了。恰好有個船上人來買棉線,當他推門進去時,我緊跟著進了那個鋪子。有這樣稀奇的事情嗎,我見到的不正是那個“翠翠”嗎?我真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十七年前那小女孩就成天站在鋪柜里一堵棉紗邊,兩手反復交換動作挽她的棉線,目前我所見到的,還是那么一個樣子。難道我如浮士德一樣,當真回到了那個“過去”了嗎?我認識那眼睛、鼻子和薄薄的小嘴。我毫不含糊,敢肯定現在的這一個就是當年的那一個。
“要什么呀?”就是那聲音,也似乎與我極其熟悉。
我指定懸在鉤上的一束白色東西:“我要那個!”
如今真輪到我這老軍務來購買系草鞋的白棉紗帶子了!當那女孩子站在一個小凳子上為我取鉤上貨物時,鋪柜里火盆中有水沸的聲音,某一處有吸煙的聲音。女孩子辮發上纏的是一綹白絨線,我心想:“死了爸爸還是死了媽媽?”火盆邊茶水沸了起來,一堆棉紗后面有個男子啞聲說話:
“小翠,小翠,水開了,你怎么的?”女孩子雖已即刻跳下凳子,把水罐挪開,那男子卻仍然走出來了。
真沒有再使我驚訝的事了,在黃暈暈的燈光下,我原來又見到了那成衣人的獨生子!這人簡直可說是一個老人,很顯然的,時間已毀了他。但不管時間在這男子臉上刻下了什么記號,我還是一眼就認定這人便是那一再來到這鋪子里購買帶子的儺右。從他那點神氣看來,卻決猜不出面前的主顧正是同他釣蛤蟆的老伴。這人雖作不成副官,另一胡涂希望可被他達到了。我憬然覺悟他與這一家人的關系,且明白那個似乎永遠年青的女孩子是誰的兒女了。我被“時間”意識猛烈地摑了一巴掌,摸摸我的面頰,一句話不說,靜靜地站在那兒看兩父女度量帶子,驗看點數我給他的錢。完事時我想多停頓一會,又買了點白糖,他們雖不賣白糖,老伴卻出門為我向別一鋪子把糖買來。他們那份安于現狀的神氣,使我覺得若用我的身份驚動了他,就真是我的罪過。
拿了那個小小包兒出城時,天已斷黑,我在泥堤上亂走。天上有一粒極大星子,閃耀著柔和悅目的光明。我瞅定這一粒星子,目不旁瞬。
“這星光從空間到地球據說就得三千年,閱歷多些,它那么鎮靜有它的道理。我能那么鎮靜嗎?……”
我心中似乎極其騷動,我想我的騷動是不合理的。我的腳正踏到十七年前所躺臥的泥堤上,一顆心跳躍著,勉強按捺也不能約束自己。可是,過去的,有誰能攔住不讓它過去,又有誰能制止不許它再來?時間使我的心在各種變動人事上感受了點分量不同的壓力,我得沉默,得忍受。再過十七年,安知道我不再到這小城中來?
為了這再來的春天,我有點憂郁,有點寂寞。黑暗河面起了快樂的櫓歌。河中心一只商船正想靠碼頭停泊,歌聲在黑暗中流動,從歌聲里我儼然徹悟了什么。我明白“我不應當翻閱歷史,溫習歷史”。在歷史前面,誰人能夠不感惆悵?
但我這次回來為的是什么?自己詢問自己,我笑了。我還愿意再活十七年,重來看看我能看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