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秋聲憶故鄉

徐魯

詩人，散文家，兒童文學作家。中國作家協會第九屆、第十屆兒童文學委員會委員，第五屆、第六屆湖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現任湖北省中華文化促進會副主席。已出版詩集《我們這個年紀的夢》，長篇小說《羅布泊的孩子》《遠山燈火》，長篇紀實文學《駝鈴與帆影絲綢之路的故事》《冰心的故事》等。

《奔騰的春溪》徐魯 著/山東教育出版社2023.5/35.00元

孟浩然在《他鄉七夕》中云：“緒風初減熱，新月始臨秋。誰忍窺河漢，迢迢問斗牛?！倍拍猎凇肚锵Α分性疲骸般y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椗?。”每年立秋之后，第一個民間傳統節日就是七夕節。

一提到七夕，我眼前瞬間就會閃過兒時在膠東老家過七夕的情景：朗朗秋夜，沁涼如水；纖云弄巧，流螢無聲。燦爛的星光下，發出“沙沙”聲的玉米林邊，圍坐著一群滿懷著美麗夢想的鄉村少年。遠處，白茫茫的大海閃耀著神秘的海光，隱隱可聽見生命的潮聲在喧響，從遙遠的天邊一直傳到我們的心中。

對于故鄉的七夕，我們也叫它“乞巧節”，雖然不像現在有些地方叫的“少女節”“情人節”那么浪漫動聽，但它留給我的記憶卻是那么美好、清晰和久遠。傳說七夕之夜是勤勞忠厚的牛郎和美麗善良的織女一年一度相會的時刻，老人們也說當更深夜靜的時候如果你凝神靜聽，就會聽見從天河邊上傳來的幽幽低訴，那是牛郎帶著兩個可憐的孩子和織女團圓時發出的聲音。到五更時分，他們就又得含淚分別了……美麗的傳說留下了美麗的憂傷，天上人間，代代相傳。后來，每逢七夕，我總會心事重重地坐到半夜，希望聽到從天河邊上傳來的幽幽低訴的聲音。即使是夏夜乘涼時我也常常想起這件事，不過直到現在仍然沒有聽到過——當然是聽不到的。幽幽低訴的聲音自然是常有的，但它們都不是來自天上，而是來自人間，來自我身邊的親人們。

老人們還說，在七夕之夜，女孩子們如果在天井里擺上香案，供上瓜果，再用七根絲線和七枚繡花針，坐在星光下穿針引線，便會從善織的織女那里乞得心靈手巧。不僅是女孩子們，就是上學念書的小學生們，如果此夜手持紙筆謙恭而誠實地在星光下揖拜，也會乞得聰穎伶俐的。

就因為這，我們那時候對七夕乞巧總是鄭重其事，不敢有絲毫怠慢。是呀，誰愿意自己成為一個手腳笨拙、心靈愚訥的人呢？

小伙伴們一起制作和分吃“巧巧面”也是乞巧的一種方式。從七夕那天的早晨開始，村里的女孩子、小媳婦和小學生們三五個人組合成一伙，每人端著小瓢兒，滿臉含笑地挨家乞得一點點白面、花生、瓜果，然后到一個主辦者家里，或到一棵老槐樹下，或到一間掃得干干凈凈的老碾坊里——我們那一伙年年聚集在村東玉米林后面的白沙灘上——大家分頭把做好的各種簡易的面食擺進一個個小碗里，等一切準備停當，天也黑了，星星月亮也升起來了。

這時，大家便輪流對著天上的星星默默祈愿，默念著自己所期盼的心事和愿望。結束后，大家便開始享用這頓真正的“自助餐”，談天說地，且歌且樂，氣氛十分活躍，把各自的心事寄予朗朗的星月，把美好的希望留在純真的心間。天上地下，心心相通，即使是在艱辛和貧窮的年月里，我們的心中也充滿了歡情與夢想。

小月是我們中間心最靈、手最巧的小丫，善良又美麗。她不僅書念得好，而且會繡花、縫織，還會做各種草編，是全村人人疼愛的小丫。我曾問過她，乞巧時在心里默默說些什么，她低頭含笑，從來都不肯告訴我。

搭不成伙、吃不到百家乞來的“巧巧面”的人也有辦法。他們會用自家的面粉做成一種面食，名曰“巧花”，也叫“餑花”，或蓮蓬形，或金魚形，或花籃形，或喜鵲形，或獅子形……都是先用各種木刻模子印好，再在鍋里烘烤而成的。這種面食可以放很久，我十幾歲獨自離開故鄉到遠方求學時，路上帶著的吃的就是老祖母為我做的半布袋“巧花”。遠行的人帶“巧花”離鄉有親人們會年年等你到七夕的意思，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是小月后來告訴我的。

我曾在一本書中讀到過這樣一段話：有一些人，在出生的地方他們好像是過客；孩提時代就非常熟悉的濃蔭郁郁的小巷，同小伙伴們游戲其中的人煙稠密的街衢，對他們來說都不過是旅途中的一個宿站。這種人在自己的親友中終日落落寡合，在自己唯一熟悉的環境里也始終只身獨處。而一旦由于什么原因逼使他們遠游異鄉，經過了多少年后，作為一個漫游者重新回到他們離開了多年的土地與村莊時，他們才會神秘地感到，原來只有這里才是自己的棲身之處，只有這里才是他一直在尋找的家園，也只有在這里，他的心才能夠安靜下來……我常常想，我是不是就是這樣一個人呢？

有一年夏天，我終于有機會回到故鄉的小村莊了。村頭的那片空地仍然種著我熟悉的玉米，青青的玉米葉子在沙沙作響。我放慢腳步，仿佛在尋找我的舊夢，在找尋我失落在這里的一切——我的身高、我的體重、我的肺活量，還有我童年的友誼、歡樂與憂傷……

穿過玉米林，我坐在那片白沙灘上。大海的潮聲隱隱傳來，又一次在我的生命里回響，我的眸子里無聲地噙滿了熱淚。

我看到了當年的一些青梅竹馬的小伙伴，歲月悄悄地改變了他們的模樣，但改變不了他們的神態，他們的聲調和他們的質樸、熱誠的心腸。他們一個個都有了自己富足的小家，多年來，他們一直在用自己的雙手編織著整個家鄉的美好的日子。

坐在伙伴們中間，一瞬間我產生了這樣一個念頭：假如當初我沒有離開家鄉，還和伙伴們在一起，我會變成什么樣呢？沒有人能回答我，遠行人自會有遠行人的故事，但無論我在哪里，故鄉永遠都裝在我的心中，我會好好地、認真地去對待生活，踏實地走好自己的每一步路。

2018 年農歷七夕，鄂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