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光

記憶中的秋天是從桂花飄香開始的。

校園里的桂花樹開滿了黃色的、細碎的花蕊，像頂著漫天星辰。約摸5點半，夕陽下沉，天空彌散開裊裊的緋紅。一些余暉穿過老舊的木制窗臺，落在課桌的書本上，映照出點點斑駁。

我朝著光暈處伸出手掌，再快速握緊，想捕捉住它們，卻怎么都抓不住，只能看著光從手中一次次溜走。

老師踏著鈴聲走進了教室，為我們放學。她提醒道，國慶節前一天，每個同學都要帶兩盆花來裝扮學校。

同學們收拾好書包，三五成群地站在校門口，一邊等待家長，一邊討論自己早已準備好的花朵，如燦爛的波斯菊、純潔的木芙蓉、別致的秋海棠等。

我收拾好書包，穿梭在熱鬧聲中。走出校園往右拐幾百米，路過十中，再走過一片不大的田野，我就到家了。由于家里距離學校并不遠，所以自打上學起，我都是一人步行回家。

彼時，已有社區人員在街道上擺放花壇了。還沒來得及仔細看，我就先發現了外婆的身影。外婆坐在中學路口的一塊石頭上，正前方鋪了一張紙，紙上擺著各種各樣的發夾。她將幾個發夾別在頭頂，熱情地向學生展示著。

我跑過去，大聲喊道：“外婆。”

外婆側身，看到是我，眉眼彎彎地笑了。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塊干凈的汗巾，給我擦了擦臉，輕聲叮囑我先回家吃飯。

我看著地上滿滿的發夾發呆。這些發夾批發價0.5元一個，外婆賣1元一個，1.5元兩個，賣出一個發夾才掙，0.3～0.5元錢。

而我早就去花店打聽過了，最便宜的吊蘭也要8元一盆，買兩盆的話，外婆得賣出50個左右的發夾。

我望著外婆，欲言又止。微風吹起外婆老舊布衫的衣角，我看見外婆的腰上戴著一個鋼板的護腰，原來外婆的腰椎間盤突出已經很嚴重了。

我克制住流淚的沖動，沖外婆擺擺手，跑回了家。

外公也沒在家，但桌子上已擺放好我最喜歡吃的雜菜炒排骨、一份紅薯葉和一碗白米飯。旁邊還有一張字條，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思思的飯。

我走到廚房，揭開鍋子一看，里面是兩份紅薯葉、兩份白米飯，還有兩碗雜菜。那是外公、外婆的飯菜。

酸楚的浪在心中翻滾，我擤了擤鼻子，用手背抹掉了不聽話的眼淚。為了不給外公、外婆增添額外的負擔，我決定自行解決問題。

我走到陽臺上眺望，看到學院路上有一處小型花壇，已經被一盆盆黃艷艷的菊花圍成了一個心形，花壇的中心佇立著高傲艷麗的紅色雞冠花。再回到客廳，此時時針正指向6點。

我隨便扒拉了幾口飯，然后從櫥柜里掏出一把外婆買菜時攢的袋子，選出兩個又大又結實的黑色塑料袋。接著，我小心地脫下校服，換上了舅舅的灰色長款連帽衫。又等了一會，直至分針指向了6，我才戴上了舅舅的墨鏡出門。

社區的工作人員下班了，我順走兩盆菊花，再把花盆擺得分散一點，應該不會被發現。況且，我也只是把花盆換個位置擺放，不叫偷。我這樣安撫著自己，卻安撫不住跳動得越來越快的心。很快我就到了花壇近處，發現四周無人，我趕緊蹲下身，捧起兩盆最近的花，飛快套入塑料袋中。我的手抖得厲害，花盆中的泥土不斷地落在我的身上、袋子上。可我無暇顧及，只是拼命往回跑。

跑了一段路后，我靠著墻角癱坐下來。我的右邊是那片熟悉的田野，外公悉心種植的玉米已經成熟，又高又直的玉米稈抱著粗大的黃色棒槌，如同正義英勇的戰士保衛著它的領土，也如同我的外公、外婆多年來一直保護著我那般。他們勤勤懇懇地在這片黃土上耕作和生活，辛苦但幸福，拮據但坦然。

我輕輕打開兩個黑色的塑料袋，里面的兩盆菊花因為我的粗暴對待，已有些許垂頭。我捧起塑料袋里的泥土，小心翼翼地裝回花盆里。處理完畢后，我提起兩盆菊花，重新向花壇走去。

回到家后，外公、外婆還沒有回來。我把舅舅的衣服洗好，晾曬在陽臺，之后便躺到了自己的小床上。由于勞累，我很快便睡著了。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中，我的父母回來看我了，并且給我買了兩盆永遠不會凋謝的花。在同學羨慕的眼光中，老師獎勵了我一個錦囊袋，袋子里裝著我一直想捕獲的光。

清晨，我被院子里的雞鳴聲叫醒。我的床邊，擺放著兩盆盛開得正艷的太陽花。花兒嬌嫩欲滴，在晨風的吹拂中，向我微微頷首。

我驚喜地叫出了聲。外公、外婆聞聲走進了房間，望著我開心的樣子，也跟著笑出聲。

外公解釋道：“傻瓜，外婆就在學校邊上賣發夾，怎么會不知道學校的活動呢。這花是我們昨晚去鄉下老奶奶家移植的，多虧你外婆一雙巧手！你看，這花開得多漂亮呀。”

我這才注意到，外公、外婆的褲子、衣服上盡是臟兮兮的泥巴。他們笑起來的褶子，額前的皺紋，因為連夜的疲憊，耷拉得更多了。

太陽徐徐升起。一束束光線透過陽臺的窗戶，落在我的小床上和外公、外婆的身上。

我抓緊他們的手，如同千百次我想抓緊光一樣。

一股厚厚的、溫暖的、持久的暗涌在我心中流動。

我終于捕捉到了光。

郭思瑤，90后，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第一中學英語教師，湖南省教師作家協會會員，湖南省散文作家協會會員，湘潭市翻譯協會理事，岳陽市作家協會會員。畢業入職后，三次獲“華容縣書香教師”稱號，在市級征文活動中多次獲獎。目前已在省市級報刊、雜志發表文章2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