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蕓蕓
(河南省圖書館,河南 鄭州 450052)
如果說“元宇宙”(Metaverse)是當下最具顛覆性的技術理念和未來最有潛力的技術實踐場景,或許很少人會提出質疑。圖書館和元宇宙有著共同的技術驅動演變過程,具有高度的親緣性。一方面,元宇宙的發展方向離不開圖書館中信息與知識資源的支持,元宇宙中的數字分享更需要圖書館提供的虛擬知識服務。另一方面,元宇宙給圖書館帶來了新的發展機遇,讓圖書館擁有更多的業務場景和用戶群體[1]。其中,元宇宙將在圖書館閱讀推廣中大放異彩,使閱讀推廣的理論與實踐都得到所未有的創新,近年來陸續出現的VR/AR閱讀、人工智能閱讀、5G閱讀等都是元宇宙技術的體現。閱讀推廣涉及對著作權資源的創造、挑選、聚合、組織與提供服務,必然要求圖書館的行為規范與著作權保護制度高度契合。由于元宇宙環境是由諸種高精尖技術打造的虛擬空間,因此閱讀推廣遇到的著作權問題呈現出不同以往的新特征。
元宇宙實質性地標識了人類互聯網文明的一個重要歷史節點:即從傳統互聯網到沉浸式互聯網[2]。這意味著,與傳統互聯網相比較,元宇宙的技術形態發生了重大變革,人工智能技術、AR/VR技術、物聯網技術、電子游戲技術、人機交互技術、大數據技術、區塊鏈技術共同構成強大的技術體系,成為同現實世界既平行存在,又有機無縫連接的人類生存的虛擬空間。
在元宇宙環境中,閱讀推廣的最重要特點之一,就是能夠給讀者帶來圖書館長久以來希望達到的所謂“沉浸式閱讀感受”的目標。讀者通過屏幕讀取信息資源的“一維閱讀”“平面閱讀”模式升級為以互動、融入,深度調動視覺、觸覺、聽覺、味覺在內的“多維閱讀”“立體閱讀”模式,從“他者空間閱讀”轉化為“具身空間閱讀”,即“沉醉閱讀”。元宇宙環境的出現不僅使人們的閱讀多了一個空間,而且增加了許多人們目前還可能預測不到的閱讀形態,特別是“虛擬數字人”的出現,會使閱讀推廣的新的場景不斷涌現,這種沉浸式閱讀體驗并非單一技術或者單一的閱讀設備所能實現,而是元宇宙的技術綜合特征使然。
基于元宇宙環境,閱讀資源將得到極大地豐富,閱讀資源的呈現方式與手段同樣將發生劃時代的變革,包括多源聚類和場景整合、資源標引和圖譜構建、知識重組與發布共享等。如,在元宇宙環境中,圖書不僅可以像實體圖書一樣打開和翻閱,而且打開后呈現的不再是單一的文字或圖片,而是關聯了用戶可能需要的、與閱讀內容關聯的任何知識、場景或人與事[3]。形象地說,元宇宙的變化性、無限性和強大的信息整合、投送能力不僅可以在瞬息之間為讀者提供大量的信息資源,而且能夠把虛擬圖書如實體圖書一樣實實在在地“擺放”在讀者面前,這種全息化的內容呈現方式還能讓圖書里的情節、故事等以場景化、個性化、定制化的方式躍然紙上,與讀者發生心靈和思想的碰撞。
元宇宙環境中,圖書館針對閱讀提供的服務機制將更加完善。一方面,在虛擬數字人的支持下,讀者對閱讀資源的發現、檢索、導覽、查閱、咨詢、關聯閱讀資源的擴展和使用費支付更加便利和快捷,全過程都會得到圖書館員的指導。另一方面,讀者對閱讀資源的利用從被動轉為主動,甚至讀者的身份發生了變化,由“讀者”成為“作者”,即成為閱讀資源的創造者。無數的讀者借助于創作的低技術門檻,發揮自己的想象力,創造出海量般的“用戶生成內容”“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充實網絡閱讀資源。反之,用戶生成內容、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在社交網絡中的傳播和被評價,將進一步激發讀者的創作熱情,拓展和提升創造閱讀資源的能力。
認定權利主體、合理歸屬權利是元宇宙環境中圖書館利用作品,推廣閱讀資源的基礎。然而,與傳統技術環境不同,在元宇宙環境中圖書館對權利主體的認定會非常復雜,或者根本無從著手。因為用戶生成內容將成為元宇宙空間的主流資源,但是由于這些資源的“創造者”(其中大多是“粉絲”“草根”身份的業余作者)往往并非專業創作者,其創作的資源是否具備最低的獨創性,是否為著作權客體就是值得商榷的問題,而目前立法并未提供認定用戶生成內容可著作權保護的標準。有學者認為,可以將用戶生成內容全部視為“專業生成內容”(PGC)。但是,這必然造成著作權的強烈擴張,對公共利益造成負面影響,包括對圖書館利用閱讀資源構成新的更大的阻礙。
元宇宙環境中,圖書館對權利主體認定的困難性,還來自人工智能技術對傳統著作權制度的沖擊。在元宇宙環境中,圖書館或者讀者可以借助虛擬人的反復學習來模仿真人的創作思維、創作方法,通過數據信息的輸入、消化、合成、輸出等過程創作出“人工智能作品”。如,2021年作為虛擬學生亮相的“華智冰”,由清華大學、北京智源人工智能研究院以及小冰公司共同研發,其不僅擁有強大的快速學習能力和記憶能力,還可進行“創作”活動[4]。但顯而易見的是,“人工智能創作”不符合著作權制度的法理基礎。因為按照各國立法的規定,創作是一種自然人行為或者由法人面貌出現實則屬于自然人的行為,而人工智能技術主導的“創作”行為無法對應歸類。那么,人工智能作品有否著作權?如果有著作權,那么著作權是歸屬于開發技術或算法軟件的自然人、法人,還是歸屬于“機器人本身”呢?目前,無論是理論研究,還是各國立法實踐,都極不統一。正如有學者所說:人工智能“創作”削弱了自然人與作品獨創性之間的連結,對現行以自然人創作為根基所建立的著作權制度提出了變革需求[4]。
元宇宙環境給閱讀推廣帶來的另一個著作權問題是有可能壓縮圖書館的例外權利空間。一方面,在“人機交互”“人機融合”的元宇宙環境中,閱讀資源的傳播范圍具有理論上的無界性,復制行為貫穿在利用行為始終,而且復制的形式實現了從平面復制到二維復制,再到三維復制,以及實體復制到虛擬復制的飛躍,權利人控制和管理自己擁有權利的資源的難度加大,這使加強對復制權保護有了立法的依據。近年來,許多國家在著作權法修訂中將“數字復制權”賦予權利人就是一個例證。加之,元宇宙環境中,特別是在用戶生成內容模式下,讀者對閱讀資源的利用方式是對內容的提取、移位、重組或者嫁接,體現出“變造性”,于是演繹權同樣有了擴張的理由。相比于權利擴張,圖書館的例外權利卻相對受到制約。比如,至今絕大多數國家立法并未賦予圖書館享有文本與數據挖掘的例外權利,圖書館非經授權對著作權資源的在線閱讀推廣傳播范圍只能囿于圖書館“物理館舍”等。
當然,在元宇宙環境中,圖書館最應關心的還是著作權侵權責任的承擔問題。2022年4月,杭州互聯網法院審理了我國“元宇宙著作權侵權糾紛第一案”[5],法院認為,NFT作品是一種數字資產,購買者獲得的是一項財產權益,而非使用許可,亦非知識產權的轉讓,被告未經原告同意通過平臺交易涉案NFT作品,構成對原告享有的信息網絡傳播權的侵犯。此案件的判決結果,意味著網絡服務提供者在元宇宙環境中負有更大的法律義務,侵權風險增加,給圖書館的啟示就是必須加強對著作權的自律性保護。
在元宇宙環境中,傳統的閱讀模式不可能被完全替代,但是虛擬圖書館模式下的閱讀模式更能使讀者體驗到“悅讀”的樂趣。如同互聯網閱讀、移動閱讀等概念,元宇宙環境中的閱讀是數字閱讀中隨技術飛速發展而逐漸崛起的新興閱讀模式,不僅是數字閱讀的延伸,甚至有可能在技術進步的某個階段,突破數字閱讀框定,真正開辟閱讀新紀元——“元宇宙閱讀時代”[6]。因此,圖書館應對元宇宙的運用要科學規劃,合理布局,推動其在閱讀推廣中的場景實踐。然而,這不僅是理念和技術問題,還是法律問題,尤其是應重視其中涉及的著作權問題的解決。
解決元宇宙環境中圖書館的著作權問題,首先要完善立法。法律是圖書館在元宇宙環境中開展閱讀推廣的核心規范和準據,如果立法不能跟上時代步伐,對現實的需求予以回應,那么其他任何解決著作權問題的措施都或許毫無意義,或者價值大打折扣。如,應盡快制定用戶生成內容可著作權保護的標準,使圖書館能夠較為明確地界定閱讀資源的法律屬性,進而決定利用閱讀資源的方式。又如,建議借鑒2014年英國修訂后的《著作權法》、2019年歐盟《數字單一市場著作權指令》的規定,賦予圖書館等公共機構享有非營利目的文本與數據挖掘的例外權利。并且應避免我國《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第7條對圖書館合理使用權利“任意性”的立法模式,采用“強制性”立法,規定排除或者縮減圖書館享有的法定文本與數據挖掘例外權利的合同無效。又如,建議立法賦予圖書館享有適當的非經授權的遠程閱讀推廣服務的例外權利。2021年12月,澳大利亞政府發布《著作權法修正案(著作權獲取改革)征求意見稿》,允許圖書館通過互聯網在非機構場所提供資料查詢服務[7]。當然,如何認定“人工智能創作”的法律地位及其“作品”的權利歸屬同樣是修法應當涉及的問題。
修法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出路,在立法不能適應元宇宙環境,法律規范存在適用障礙的情況下,應當尋求司法途徑解決著作權問題。鑒于我國對著作權合理使用制度采取封閉式立法,使得圖書館例外權利無法在元宇宙環境中延展以致影響賦能閱讀推廣等諸多業務和服務活動的現實,建議借鑒美國法院在審理基于新技術的著作權侵權案件中適用“轉換性使用”規則的做法,作為平衡著作權利益關系的一種策略。“轉換性使用”規則認為,對合理使用清單之外利用著作權資源行為合法性的考量,應著眼于對使用效果,尤其是“使用功能”進行評價[8]。在著名的“HathiTrust數字圖書館案”“Google數字圖書館案”等著名案件中,美國法院都運用轉換性規則,認定了“片段提取”“資源搜索”等文本與數據挖掘行為的合法性。目前,我國人民法院利用“轉換性使用”規則審理的著作權案件已達數十起,這對解決元宇宙環境中圖書館的著作權問題具有積極的司法意義。
元宇宙環境中,圖書館閱讀推廣的著作權侵權風險增加。一方面,雖然區塊鏈作為元宇宙的底層技術具有確權、流轉、跟蹤、溯源、查證等著作權保護功能,但是著作權資源入鏈前的法律狀態及其權利的真實性鑒別仍然存在較大困難。因為區塊鏈不具有檢驗著作權資源主體的功能。另一方面,元宇宙環境中的侵權具有隱蔽性,虛擬人遍布世界各個角落,并且可以用匿名等方式登錄系統盜用著作權資產,行為軌跡變幻莫測,從技術角度不易監管。同時,立法本身具有模糊性和法律后果的不確定性,加之絕大多數圖書館缺乏對著作權的專門管理人才,著作權保護制度、機制不健全,因此更容易引發侵權危機。在此種情況下,圖書館要做的最重要工作就是提高保護著作權的自律性。如,建章立制,針對元宇宙環境中圖書館閱讀推廣的技術特征、環節等完善著作權制度,將著作權管理真正嵌入業務和服務活動。又如,針對讀者上傳侵權資源的問題,圖書館要建立必要的審查政策。正如杭州互聯網法院在判決我國“元宇宙著作權侵權糾紛第一案”時指出的那樣,元宇宙平臺應認真履行事前審查義務[9]。在侵權者難以查獲并追責的法律環境中,圖書館更有可能成為承擔侵權責任的“替罪羊”。所以,圖書館必須做好應對權利人指控的準備。再如,在“轉換性使用”規則的指導下,圖書館可以嘗試合理使用清單之外的閱讀資源檢索、片段瀏覽等服務,還可以借鑒美國、澳大利亞等國家部分圖書館的做法,在閱讀推廣中開展“受控數字借閱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