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韜最后的歲月

陳益

1897年5月24日，王韜在上海溘然病逝。上海《新聞報》以“天南星逝”為題，刊載了一則醒目的訃告式新聞：“天南遯叟王紫詮廣文韜著作等身，才名藉甚，前時曾為申報館主持筆政，頗能一秉大公。近因年邁，退居西門內紅闌干橋，建屋一楹，顏其名曰畏人小筑。閉門謝客，頤養余年。不料近抱沉疴，一病不起，竟于昨日騎箕仙去……”

蘇州博物館藏有《王韜致謝家福函稿》十四通，所書時間為1885年至1896年，正是王韜在上海營建、居住畏人小筑期間。收信人謝家福（1847—1897），是清代洋務運動的積極參與者，推動中國交通電信事業發展的先驅者之一，從信札中可感受王韜最后歲月的思想狀態。

王韜在1895年7月4日致謝家福的信中，提及自己的病軀，似乎感到來日不多，流露出失望的心緒：“弟老病頹唐，幾無生人之氣。數月來肝胃氣痛、齒痛、腰椎痛，食為銳減，幾欲呼祝宗而祈死矣?！?/p>

當時，李鴻章已代表清朝政府與日本簽訂了《馬關條約》。這讓王韜深感痛心。對于蘇州、杭州兩地“以日人在彼開埠通商，多購田畝”之事，他更是意冷心灰。然而談及他所關心的話題，語鋒一轉，神情幡然大變：“杭人特以重貲延肄習西學者，教以西國之語言文字，以立其始基，此也足開風氣之先聲。將來西學、西法之興，其或濫觴于此乎。聞之又為喜而不寐，怦然心動?！?/p>

王韜身居畏人小筑，思考得最多的還是風云變幻的時局。日本威脅中國海疆，早已露出端倪。王韜連番上書清廷大吏，并在《循環日報》撰文，竭力呼吁清政府千萬勿使臺灣落入日人之手。得知中日甲午戰爭爆發，王韜在給謝家福的信中更是流露萬般憤忿：“中日尋釁，日為戎首，乃十余年前意中事，弟早已言之，著為論說。惜草野小民，言之諄諄，而當軸袞袞諸公，聽之藐藐。御倭情形，久列于條陳，今日可不容再置一喙。故不如閉戶潛修，留心著述，息交絕游，以自適其天而已。”十多年前，對中日海戰有所察覺的王韜，早已提出了防備日本的基本策略，上書清政府官員，可惜清政府袞袞諸公根本不予重視。

甲午戰爭爆發后，由于日軍不斷進逼中國，引起在華有諸多利益的西方各國的不安。王韜一針見血地揭露了西方各國的狼子野心。他在信中說：“惟今日泰西各國，俱擁重兵駐于海上，艨艟絡繹，旌旆飛揚，往來游弋其間?！彼逍训卣J識到，西方各國“名曰保衛，心實叵測，彼豈真愛我中國哉，特欲坐收漁人之獲”。根據此前條約中的“片面最惠國待遇”，他認為，西方各國不會真心實意地幫助清政府，反而是“蓋有益同沾，泰西通例然也。彼調艦運兵，豈無所費，將來索取要約，勢所必至”。

清政府腐朽懦弱，將領們貪生怕死、指揮無方，士兵作戰能力弱，凡此種種因素，最終導致中國在這場戰爭中的全面敗北。1895年北洋水師全軍覆沒，標志著中國的戰敗，也預示了清政府洋務運動的失敗。

步入古稀之年的王韜，身體日漸衰弱，然而頭腦清晰，對中國戰敗原因的分析很準確。他認為主要有三：一是軍隊因循守舊，盲目輕敵，總認為日本不過是“蕞爾小國”；二是“失于粉飾，諱敗而為勝”，導致軍心渙散；三是“將帥無人，兵士解體”，因而“今者天子有憂邊之色，三軍無報捷之書”。當王韜得知“日人郊迎傅相，供張甚盛”后，不由痛心疾首，在給謝家福的信中說：“小黑大黑，溺職辜恩，殺而烹之，亦可供一飽。維念今之為將士者，非惟不能御外侮，反輸情于敵，賣國肥家，曾大黑小黑之不如！”清廷決定從朝鮮半島撤兵，承認“朝鮮獨立”，割遼東半島、澎湖列島給日本已不應該，而“日人尚以為不足，復思割據臺灣，以饜其所欲”，這實在是對清廷的一大侮辱，一些通商口岸的開放更使“日本所有官員商民，無論何處，足跡皆可遍歷”。

一腔熱血從忠肝義膽中流出，殷殷之心躍然紙上。

在這之前，王韜曾依據他主編香港《循環日報》的見聞，寫過《臺事紀聞》（又名《辛未壬申間日本擾亂臺灣事實》，未刊稿），記述了同治十三年（1874）日本侵臺的前后經過，對日本侵略者的卑鄙行徑和殘酷暴行進行了深刻揭露，對清政府的怯懦無能和委曲求全進行無情鞭撻。從致謝家福的信中可以看出，他對中外時局，特別是日本的狼子野心有清醒的認識，對中國戰敗的原因有透徹的分析，對西方各國在甲午戰爭中扮演的角色也有遠見卓識。盡管年事已高，體弱多病，王韜仍對未來寄予厚望：“中國非無兵眾，非無器械，非無險阻，惟志在一走，則一切皆不可恃?！?/p>

光緒二十三年（1897），王韜歸葬于故鄉甪直。

翌年，清廷宣布變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