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聊齋》

周實

一

《考城隍》有味的是那出題和答題。考官出的題目是：“一人二人，有心無心。”宋燾的答題是：“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這前一句是說，對有心為善即為了為善而為善的人不必獎賞。后一句是說，對無意中做了壞事的初犯者應該以教育規勸為主而不必加以重罰。反過來說，也就是只獎賞那些不求報答而一心做好事的人，嚴懲那些知法犯法故意作惡的罪犯和慣犯。再就是陰間的那些考官們居然對宋燾的答題“傳贊不已”，可憐他的孝母之心，決定讓張生替他頂職河南城隍九年，待他老母去世之后再去上任。而宋燾返回陽世之后，想起張生送別的贈詩，卻只記得這兩句了：“有花有酒春常在，無燭無燈夜自明。”詩很美，味亦濃，前句寫的是人世的幸福，后句說的是陰間的長夜。

二

非常喜歡《王六郎》。落水鬼王六郎和以打魚為業的許某萍水相遇，結為酒友，一個幫助捕魚，一個應酬請酒，各盡所能，有勞有得。夕陽小河扁舟，人鬼“情逾骨肉”，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這正是讀書人大都向往的意境。青山不老，綠水長流，“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三

題為《蛇人》，主要寫的卻是被稱為“二青”的青蛇。大青死后，二青又為玩蛇表演的主人召喚來一條小青蛇。二青長到三尺余時，玩蛇人已扛不動了，就在東山放它回歸了大自然。臨別時，二青與小青依依惜別。二青在山林中數年，長達數尺，粗如碗口，常常出來追逐行人。一天，蛇人路過這里，二青認出是過去的主人，十分親熱，又和小青親熱相見。由于小青也已長大，蛇人讓小青跟二青回去，并囑咐二蛇說：“深山里不乏飲食之物，你們不要打擾行人，以免觸犯天意而遭懲罰。”二蛇垂頭聽訓后消失在茫茫樹林中。蒲松齡在文末感慨：蛇雖然是蠢笨之物，但有感情且聽勸誡。奇怪的是有的人雖然儼然人的模樣，相比起來還不如蛇。此篇的寫法讓人想起《伊索寓言》的《農夫和蛇》，但其角度和主旨卻是反其道而行之。

四

《狐嫁女》雖非名篇，但其描寫之細膩卻使得它獨具一格，僅看開頭的景色描寫就很帶人入境了：“遂入，見長莎蔽徑，蒿艾如麻。時值上弦，幸月色昏黃，門戶可辨。摩娑數進，始抵后樓。登月臺，光潔可愛，遂止焉。西望月明，惟銜山一線耳。坐良久，更無少異，竊笑傳言之訛。席地枕石，臥看牛女。”殷公的瀟灑和不畏狐鬼自然而然地表現出來。

五

《畫皮》的好，好在前后的強烈對比。先是寫太原王生在早行時遇一年輕美貌的女子“抱襆獨奔，甚艱于步”，一副可憐的樣子。后則寫女子不顧道士的警告，憤然罵道：“道士嚇我，終不然，寧入口而吐之耶！”于是“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三句排比而列，極狀其手段之殘酷。而且她還不就此罷休，又立即化身老嫗，遁入王生的二弟家中。及至被老道擒獲，又化為厲鬼，垂死掙扎，臥嗥如豬。迨首斷之后，還“變作濃煙，匝地作堆”，足見其厲魄強魂，不甘誅滅。想想自己的人生之中，是否遇到過這樣的人呢？

六

讀《聶小倩》最佩服的還是這樣的寧采臣：寧生剛要睡著，覺得有人進了屋子，急忙起身查看，原來是北院的那個女子。寧生驚奇地問她干什么，女子說：“月夜睡不著，愿與你共享夫婦之樂。”寧生嚴肅地說：“你應提防別人議論，我也怕人說閑話。只要稍一失足，就會喪失道德，丟盡臉面。”女子說：“夜里無人知道。”寧生又斥責她。女子猶豫著像還有話說，寧生大聲呵斥：“快走！不然，我就喊南屋的書生！”女子害怕，才走了。走出門又返回來，把一錠黃金放在褥子上。寧生拿起來扔到庭外的臺階上，說：“不義之財，臟了我的口袋！”女子羞慚地退了出去，拾起金子，自言自語地說：“這個漢子真是鐵石心腸！”

七

《鳳陽士人》一篇極寫“留守婦女”的狀態和心態。尤其是這一曲“以牙杖撫提琴而歌曰”：“黃昏卸得殘妝罷，窗外西風冷透紗。聽蕉聲，一陣一陣細雨下。何處與人閑磕牙？望穿秋水，不見還家，潸潸淚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著紅繡鞋兒占鬼卦。”這一類的“市井之謠”在明清時代流傳很多。馮夢龍編的時調集《掛枝兒》中就收有明萬歷后風靡的歌謠時曲四百多首。在清代也有人編這類時調集，如王廷紹編的《霓裳續譜》，收錄清中葉以前的俗曲六百多首，如卷四“雜曲”中有首《寄生草》：“一輪明月天涯共，儂憶長安，你可憶儂？控簾鉤，清玉璧，寒煙重。步回廊，滿身花影合衣動，一聲鴻雁飛過樓東。問王孫，今宵可有個還家夢？今宵可有個還家夢？”字字句句，情真意切，丈夫情人，離家別久，音訊杳然，想他恨他，心情酸楚，怕被遺棄，不得不“手拿著紅繡鞋兒占鬼卦”。

八

有人說小說若抒情就多少有些淺薄了。我看不一定。《林四娘》就以抒情動人心弦。作品在開頭描寫了林、陳二人的夜合之后，即由林四娘的唱曲而轉入悲涼情調。林四娘歌畢，不但本人泣下，陳公亦為酸惻，陳家人聞之也無不流涕，一片悲涼氣氛彌漫紙上。林四娘愀然緬述往事，“哽咽不能成語”，更使悲傷哀痛之情進一步加深。永別之際，“女慷慨而歌，為哀曼之音，一字百轉。每至悲處，輒便嗚咽。數停數起，而后終曲，飲不能暢”。傷痛氣氛達到極點，摧肝裂肺，令人不忍卒讀。作品最后所引錄的林四娘的臨別贈詩，凄惻哀婉，意蘊深沉，更使悲涼之情悠悠不盡：“靜鎖深宮十七年，誰將故國問青天？閑看殿宇封喬木，泣望君王化杜鵑。海國波濤斜夕照，漢家簫鼓靜烽煙。紅顏力弱難為厲，惠質心悲只問禪。日誦菩提千百句，閑看貝葉兩三篇。高唱梨園歌代哭，請君獨聽亦潸然。”是啊，悲哀的人，你又如何能讓他歡樂？這就如同歡樂的人，你也不能夠叫他悲傷一樣呀。

九

《狐諧》當然是好看的。“狐娘子”伶牙俐齒，“出語便諧”。孫得言要求見到她的容貌，引她說出的第一句話就是：“賢孫子！欲為高曾母作行樂圖耶？”只此一句，人物便從紙上立了起來。這種詼諧幽默的細節在文中比比皆是，讀者自然忍俊不禁。文中寫到狐娘子想同坐在她左右的兩個客人開開玩笑，便說有位外國國王詢問出使其國的中國大臣，“狐”字如何寫。于是，那位大臣便比畫著告訴國王說：“右邊是一大瓜，左邊是一小犬。”這樣巧妙的戲謔之言，誰聽了不會心一笑？

十

《小翠》的結尾，蒲松齡寫道：一只狐貍，因為受了他人無意間所施的恩德，便竭盡所能來報答，而那些領受了再造之恩的人間男女，竟因為報恩者無意間打碎了一只玉瓶，就毫不留情地“交口呵罵”。縱然如此，狐貍仍然幫助了他們，使他們的家庭得以圓滿，然后無私地從容離去。由此看來，狐仙的情感是深于世俗的人類的。有人說，在中國古代，動人的美好的愛情故事里，或者梁祝，或者牛郎和織女，或者董永和七仙女，或者許仙和白素貞，都非人與人，而是人與妖、人與鬼、人與仙。即使相愛的兩個男女，想要共苦同負一軛，好像也是不可能的。

十一

讀《黃英》最記得的是陶三郎的這兩句話：“自食其力不為貪，販花為業不為俗。人固不可茍求富，然亦不必務求貧也。”還有就是陶三郎那一夜與曾生比酒，曾生喝得爛醉如泥，沉睡在座位上，三郎起身回房去睡，剛出門就一腳踩在溜滑的菊畦上，一個跟頭摔倒了，衣服散落在一旁，身子立即變成了一株搖曳的菊花，有一個人那么高，開著大花十幾朵，朵朵都比拳頭大。那是多么美好的夜晚，那夜空，那么黑，黑里透出藍；那菊花，那么大，那么白，白得透明，在夜風中搖曳著。難怪蒲松齡也忍不住感嘆：“青山白云人，遂以醉死，世盡惜之，而未必不自以為快也。植此種于庭中，如見良友，如見麗人，不可不物色之也。”此話真的深得我心。

十二

買官者在《公孫夏》中丑態百出。據史載，秦始皇四年，天下飛蝗成災，疫病大作，朝廷為了籌款救災，納粟千石者即拜爵一級，官府賣官由此濫觴，至清已有兩千多年。捐官之法是歷代王朝官場腐敗的主要根源。清中葉以前，捐官還有一定限制，級別不能超過幾品，清末就泛濫成災了。小說《官場現形記》對此有過深刻的揭露。在清初，文學作品對它的揭露還是很少的，蒲松齡這篇《公孫夏》算得是開風氣之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