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曠野，熠熠星輝

長歌

明代才子張岱在《陶庵夢憶》中寫道：“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

所謂癖好，是對某種事物的特別愛好，它積久成習，藏于心血深處。張岱這句話其實在講，生而為人，要有一點點熱愛，一點點偏好。因為有了愛好，我們才有了綿綿的煙火氣，才是一個鮮活、歡喜的人。

畢竟人生闊大如曠野，有時寂寥，有時煎熬，需要心口存一縷余溫，才有力氣繼續(xù)走下去。而當你抬頭仰望夜空，會發(fā)現(xiàn)那些熱愛早已化作熠熠星光，伴你一路前行。

一、最后的陪伴

作為宋朝著名的愛貓人士，陸游的人生開篇，一點也不差。

他出生于名門望族，年少時有名師教導，長大后又娶得佳人，夫妻和睦，可謂羨煞旁人。

可惜，命運最喜歡在鮮花著錦時，降下一場疾風驟雨，讓林花謝了春紅，只余匆匆。

參加鎖廳試時，秦檜的孫子成績居于陸游之下，陸游因此被秦檜記恨，導致一生仕途不順。生活上，因母親不喜，陸游與妻子唐婉被迫分離，各自嫁娶。在情感與時光的風刀霜劍中，這位靈秀的女子抑郁而亡，又給了陸游沉痛一擊。

如今看陸游的詩，很多人被《贈貓三首》吸引，感嘆早在南宋，人們已會為愛寵投入這般深厚的熱愛。宋人將貓抱養(yǎng)回家時，要精心準備“聘禮”。陸游愛書，家中難免有鼠患。為了守護書籍，他以鹽為聘禮，從友人家?guī)Щ匾恢换顫姵C健的小貓，給它起名“小於菟”。

小於菟不僅會捉老鼠，還喜歡霸占陸游心愛的毯子，纏著他撒嬌賣乖，一起玩鬧。彼時，唐婉故去沒幾年，陸游正沉浸在無盡的失意與傷懷中，而這可愛的小生靈給他的生活帶來了一抹亮色。對陸游來說，小於菟是他的家人，更是一份精神寄托。

陸游一生以身許國，卻半生都在輾轉(zhuǎn)。他入過幕府，在蜀中蹉跎過歲月，更在宦海中浮浮沉沉，磨去了年華與意氣，空剩塵土滿身。

晚年，陸游回到故里，賦閑在家。喝茶閱書之余，他又養(yǎng)了一只叫“雪兒”的貓。雪兒十分淘氣，愛跑愛爬樹，總能逗得陸游哈哈大笑。他最喜歡一邊喝薄荷酒，一邊觀察雪兒。陸游甚至懷疑，雪兒前世是自己的書童，今生化成一只小貓，來陪自己度過余生。

這樣的生活表面安逸，內(nèi)里卻溢滿悲涼。滿頭華發(fā)、一身孤寂的陸游，在書齋消磨掉生命最后的時光。他看起來淡漠，其實一日都不曾忘懷家國之憂。“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這首《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千古流傳，夢里的鐵馬冰河跨越千年，見證他的赤子之情。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有兩首，另一首寫的正是他的雪兒：“風卷江湖雨暗村，四山聲作海濤翻。溪柴火軟蠻氈暖，我與貍奴不出門。”

風雨洶涌，不見王師，曾經(jīng)的秀麗江山，早已被雨打風吹去。陸游老了，朝堂不再需要他這個糟老頭，他所講的話，也不會再有人聽。世事殘酷如斯。

幸好，他還有喜愛的小貓，小小的身軀可以焐熱他冰冷的心。他們裹在毯子里，共看人間風雨，體味凄涼世界中一份不可多得的溫暖。

二、回不去的故鄉(xiāng)

梅花清冷，是高潔人格的代表，所以自古以來，文人墨客多愛梅。但能稱為“梅癡”的畫家，大約唯張大千一人。

張大千不僅賞梅，還會種梅。在上海居住時，每逢梅花綻放，他便急急趕去杭州孤山和塘棲超山，在梅海中如癡如醉。在四川青城山居住時，他于上清宮附近栽種梅樹。紅梅爛漫，綠梅清冷，蔚然若云霞，成為上清宮一處佳景。甚至到了國外，他也沒停下與梅親近的步伐，巴西的“八德園”，美國的“環(huán)篳庵”，到處都留下他尋梅的身影。

遇見心儀的梅花，作為蜚聲國際的國畫圣手，張大千當然要訴諸筆墨。某次，張大千與友人在加州一位華僑的花圃中賞竹。一片蔥郁中突然逸出的一株古梅深深吸引了他，那遒勁的枝干、嬌艷的花朵，都令他一見鐘情。張大千立即詢問主人能否割愛，無奈被拒絕。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朝思暮想后，張大千拿起畫筆，鋪紙研墨，以這株令他心馳神往的古梅為素材，將自己對梅的熱愛落于筆尖，最終完成了老梅冊頁。

生活于血與火交織的中國近代，張大千的人生起落難免沾染上時代底色。盧溝橋事變時，張大千正困居北京。他深恨日本侵略者，言辭激烈，因此被日軍扣押，用了近一年的時間才逃脫。新中國成立后，家人秉承他的意愿，將他臨摹的兩百多件壁畫作品上交國家，受到了周恩來總理的肯定。

可就是這樣的人，晚年卻日日思鄉(xiāng)而不得歸。從前，他在沙灘漫步時，愛上了一塊五噸重的巨石。他請人將這塊石頭搬回家，題名“梅丘”，并在周圍種滿了他摯愛的梅花。“丘”在傳統(tǒng)文化中，從來不是單純的土堆，人們常用“歸正首丘”來表達死后歸葬故鄉(xiāng)的愿望。人生最后五年，張大千困居臺灣，只能透過梅丘邊疊疊的花影，遙望終不可歸的故鄉(xiāng)。

張大千病逝后，按照他的遺愿，家人將他葬在梅丘之下。一旁有方青石，上題“張大千先生靈厝”。

大千世界，如夢浮生，幸好，他還能與摯愛的梅花相伴長眠，共同遙望北方。

三、一生的見證

酒在古典文學里，仿佛是個靈感瓶。清冽的香氣襲上詩人的唇，流傳千古的名篇佳話便誕生了。阮籍醉酒，作窮途之哭，寫《詠懷》八十二首，是對黑暗現(xiàn)實的不滿；李白酒入豪腸，拔劍起舞，醉臥撈月，是對浪漫主義的極致追逐。而李清照，在詩與酒的世界里，是別樣的一束光。

李清照一生愛酒。還是嬌憨少女時，她曾獨自乘舟游湖。水波蕩漾，浮光躍金，在天地美景間，她喝醉了酒。這大膽的少女也不回轉(zhuǎn)，駕舟更向藕花深處去。墨色長發(fā)飛揚間，一灘鷗鷺匆匆驚起，點綴著銀鈴般的笑聲，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最好注腳。

與門當戶對的趙明誠成婚后，李清照不改愛酒的習慣。那年重陽節(jié)，趙明誠遠在外鄉(xiāng)，李清照獨自在家飲酒。從白天喝到日落，她把思念和著美酒，落在了筆尖：“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說這冷落清秋不讓人惆悵，西風卷起珠簾，人比黃花更加消瘦。這一席酒，見證了離別的悲涼。

可誰知，有朝一日，離別也能成為一種幸福呢？須知人生最大的悲涼不是生離，而是死別。靖康之難后，宋朝屢戰(zhàn)屢敗，趙明誠郁郁寡歡，沒多久便因病去世，只留李清照一人在世間。賭書潑茶的知己走了，她孤孤單單地坐在院子里，舉目四望，都是凄凄慘慘戚戚。三杯兩盞淡酒下肚，泛起的微末熱量，怎敵得過細雨敲打梧桐的滴答聲？怎敵得過冰涼黑夜里，疾駛而過的風？

家沒了，國也沒能保住。金兵入據(jù)中原，李清照逃難南方，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日子里，很多人和物都消散了，她可堪慰藉的東西，竟只剩下酒。繚亂的初春，她脫下冬衣，換上春衫，想要看看南國的春。可還未出門，她突然想起國破家亡的境遇，一下子沒了心情。“故鄉(xiāng)何處是，忘了除非醉。沉水臥時燒，香消酒未消。”只有醉酒后，她才能忘卻流離失所的境遇，以及再也回不去的故國。夕陽的余暉灑上她蒼白的鬢發(fā)，這位寫下“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的奇女子，終究走到生命盡頭。

世事飄零如轉(zhuǎn)蓬，人易散，花易落。唯有她熱愛的酒不離不棄，陪她從少女變成老嫗，陪她靈感涓涓吟詩作賦，也陪她留在了文學史的書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