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畫

葛冰

長安最大的畫坊“天一閣”只展出一幅畫，這是年輕畫家顧亮為白居易的《琵琶行》配的畫。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顧亮專畫白居易的詩，而且畫得極好。

《琵琶行》是他用了3年的工夫才畫成的。至于另一幅《賣炭翁》，據說他已經畫了整整12年，但始終沒有拿出來讓人看，因為這幅畫作還沒完成。

為了營造氣氛，畫坊還特意請來了長安樂坊中彈琵琶的高手，一位美麗的女子前來助興。看著這幅長卷，耳邊聽著動聽的琵琶聲，大家都贊不絕口。

忽然聽到有人叫喊：“這琵琶彈得不行啊。”聲音沙啞刺耳。

“誰跑到這兒來攪局了？”眾人回頭一看：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頭發花白，滿臉皺紋，下巴卻光溜溜的，沒有一根胡須。

“哪兒來的老太婆？跑這兒來搗亂？”眾人叫喊。馬上有人更正道：“不是老太婆，是那個老騙子。”

老人大概半年沒洗澡了，骯臟的衣服發出難聞的氣味，讓周圍人不禁捂住了口鼻。“快把他轟走。”

老人本來體形瘦小，又佝僂著身子，拄著一根拐杖。立刻有兩人跑上前，把他架起來，像提小雞崽一樣，準備扔到外面。

到了畫坊門口，老人突然回過頭來大聲說：“什么‘未成曲調先有情’？明明是‘曲調已成沒有情’。”

顧亮聽了，忙叫喊：“等一等。”

顧亮走到老人面前，恭敬地鞠了一躬：“請問，您剛才的話，是什么意思？”眾人都很奇怪：這個老頭是個騙子，已經在街上流浪了一年多，因為行騙，曾被關進牢房。據說是因為他拿著一個玉雕的鳳凰去古董店，古董店說他是利用假古董騙錢。

現在大家看畫家顧亮要請教老騙子，都顯得很迷惑。

老人嬉皮笑臉地說：“白居易的《琵琶行》中‘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而這琵琶女的彈奏卻一點兒聽不出情來。”

顧亮聽了，連連點頭，發自內心地說：“您說得極是。”

顧亮不僅畫好，也是琵琶高手。彈琵琶的女子雖然面目姣好，姿勢也很美，但琴技不足，確實沒有彈出情感。顧亮試探地說：“老伯，您彈彈，讓我們聽聽。”

老人也不推辭，挺了挺腰，佝僂的背似乎伸直了一些。他搖搖晃晃地走到琵琶女身旁，接過琵琶，站在原地，全神貫注。忽然老人輕輕撥動琴弦，琵琶發出了優美的聲音。人群中有人叫：“這倒是真有情了，彈得確實是好。”

老人似乎更加投入，一邊彈奏，一邊吟唱：“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眾人側耳，真的聽出了珠子落在玉盤上的清脆聲響。琴聲越來越小，細膩無比，真有點兒“此時無聲勝有聲”。

顧亮想起祖父顧況說過：白居易那么有名的大詩人，寫好詩，都會念給街上的老婆婆聽，把老婆婆聽不懂的地方，拿回家繼續修改。顧亮的畫，從來是受贊美的多，現在碰到這么一個挑刺的老人，如果讓他來挑剔自己的畫作，恐怕眼光也與眾人不同。

顧亮恭恭敬敬地把老人請到家中，讓仆人幫助老人洗澡，換上干凈衣服，讓他在院子里住了下來。

仆人們都說這個老騙子挺不知趣兒，主人夸他幾句，就不知道天高地厚，指使仆人做這做那。顧亮暗中觀察，發現老人言談舉止中有一種高傲，這顯然和他過去的身份有關。他到底是誰？

過了一個禮拜，等老人完全安定下來，顧亮請老人到畫室，坐上座。老人仍然趾高氣揚，大大咧咧地坐在圈椅上，隨意地說：“你的院子很漂亮，在這里的生活也算舒適，可是比我經歷過的差得太遠。”

顧亮忙說：“看得出來，您來歷不凡。”

“什么不凡？”老人苦笑著說，“就是個高貴的、下賤的奴才。主子高興了，你能飛到天上。主子不高興了，就讓你下到地獄里。”

“您怎么這樣貶低自己？”

“我說的是實話。”老人眼里閃著淚花，顯出很傷感的樣子，剛才的嬉笑怒罵全不見了，“你是好人。他們叫我老騙子，其實他們才是真正的騙子。比如那個古董商，就是大騙子。你知道小玉鳳凰的事嗎？”

“就是您賣給古玩店的小玉鳳凰？”

“那是個裝飾。”老人停頓了一下，下面的話讓顧亮吃了一驚，“楊貴妃最喜歡的一對琵琶，叫雙鳳琵琶。這玉鳳凰就是鑲嵌在琵琶上的飾物，原本是一對兒，在我手里的是其中一個。古董商也猜出它是皇宮中流出來的，可是他抓住了我的把柄，知道我不會講出這小玉鳳凰的來歷，就誣陷我，把我打入大牢。”

老人瞇縫著眼睛，望著顧亮：“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你對我這么好，一定是有所求。”

顧亮搖頭：“老伯，您誤會了。

您對彈奏琵琶的見解，我十分欽佩，并沒有想讓您幫我做什么事情。”

“就算是你不需要我，我也會投桃報李，這是人之常情。我聽仆人們說，你正在畫《長恨歌》。白居易的這首詩我太熟悉了。可否讓我看看你的畫？”

顧亮高興地叫：“那太好了。”

顧亮打開柜子上的鎖，從里面拿出《長恨歌》畫卷，鋪在長長的桌案上。為畫這幅巨畫，顧亮耗盡了心血，有時半夜里靈光乍現，他馬上爬起來揮筆作畫。

老人站在桌案邊，從東到西看了一遍，反過頭來，又細細再看。“嗯，畫得不錯。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

他突然扭過臉來望著顧亮，“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你知道當時的情景怎樣嗎？”

顧亮愣住了。老人兩眼凝視空中，自言自語道：“那情景真是如同天仙下凡。不光是周圍的宮女，就連皇上那眼……”老人眼睛里帶著微笑。

顧亮猛然一驚：老人很可能當時在現場。

果然老人喃喃自語：“那一天貴妃娘娘在大殿上跳霓裳羽衣舞，她穿的衣服……她的面容……她的眼睛……”老人說得很動情很細膩。

顧亮拿出紙筆在畫面上細細地勾畫修改。

老人旁若無人，仿佛陷入了夢境，時而手舞足蹈，時而面露悲哀，“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吟唱到最后，他已經滿面淚水。

顧亮在一旁默不作聲，畫筆飄移，與畫中人物仿佛一下子拉近了距離。

老人講的皇上、楊貴妃生活的細節那樣真切，顧亮望著老人沒有胡須的嘴巴，猛然明白，這個老人曾是唐玄宗身邊的老太監。

顧亮心里充滿感激，“不瞞您說，以前我以為這幅畫已經畫得非常好了。聽了您剛才的講述，我才發現，好多地方是單憑自己的想象，希望您能細細給我指正。”

“我盡力吧。”老人還沉浸在對過去的回憶中，完全沒有那種玩世不恭的狡黠。

一連幾日，顧亮都在修改《長恨歌》畫卷，老人站在旁邊，對畫面上人物的表情、服飾、背景一一指正，一直持續了半年，《長恨歌》畫卷才終于完成。

畫作一亮相，就驚艷了整個長安城。顧亮興奮之余，由衷地感謝老人。他又想起白居易寫詩請教老婆婆的情景，心里更加崇拜這位文學大師，怪不得世人都稱他為“詩魔”“詩王”。

這天傍晚，顧亮把老人請到屋里，講出了埋藏在心中的一個秘密。他歷時12年，卻始終未完成的一幅畫：《賣炭翁》的配詩畫。

《賣炭翁》是白居易的代表作品之一，也是顧亮從繪畫的角度來看，最喜歡的一首詩。

“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

這是白居易詩中描寫得最清晰的人物肖像。顧亮畫完了，感動至極，畫中賣炭翁的眼睛簡直是活的。但顧亮從沒有把這幅畫拿出來，因為畫面上有一片近乎朦朧的空白。

顧亮恭恭敬敬，請老人坐到椅子上，半年多的相處，兩人感情已經很好。顧亮小心翼翼地打開柜子，從里面拿出畫卷。

“什么好畫？”老人笑著，“讓我看看。”他站起身來，用手輕輕展開畫卷。才看到三分之一，老人的動作突然慢了下來，眼睛凝視著畫面，含糊不清地自語：“《賣炭翁》？”

“對，就是白居易寫的《賣炭翁》，我一直想讓您看。”顧亮湊上前來，小心翼翼地展開后面的畫面，“請您過目。”

背后沒有聲音。回頭一看，老人站立在畫卷前，好像觸了電一樣，身體戰栗。

“您怎么啦？”顧亮驚慌地問。

老人呼吸急促，一下子向后仰倒。顧亮急忙叫人把他扶起，抬到臥室里，請來郎中。

折騰了半天，老人長出一口氣，總算緩了過來。他嘆息說：“那畫兒上的一股怪味，讓我喘不過氣來。我在皇宮中，就因為這種氣味，暈死過兩三次。”

顧亮畫《賣炭翁》，確實用了與其他畫卷不同的顏料，因為這畫的題材和前面完全不同。

他用的是冷色調，顏色也發黑、發暗。可是用這種顏料，別人都沒有事。顧亮猜想：老人可能對這種顏料過敏，就像花粉過敏一樣，會導致昏厥和呼吸停止。

可從這以后，老人精神恍惚，好像丟了魂兒似的，這讓顧亮很內疚。他把《賣炭翁》這幅畫深鎖在柜子中，從此不再拿出。大家都很惋惜，說是失去了一幅絕世畫作。

老人病倒了，行動越來越遲緩，到最后，躺在床上，一天不下地。

顧亮一直耐心照顧他，一天，老人把顧亮叫到床前：“我這一輩子，風風雨雨，晚年流浪街頭，混得很慘。幸虧有你照顧，總算沒倒斃街頭。這讓我感激不盡。我一直沒有講過自己的身世。不過我想，你也能猜透幾分。我曾是皇上的貼身太監，所以《長恨歌》中講的那些事情，我了如指掌。

“皇上到了晚年被迫退位，當了太上皇，住在太極宮。他身邊的高力士等一些舊人都被換掉了，因為我地位低，不引人注意，就留下來了。當今皇帝對太上皇不放心，派來了一些小太監。

“我看太上皇整日郁郁不樂，就說了一些安慰的話，自然觸及已經繼位的當今皇上。結果被一位小太監報告了，這等于犯了大逆不道的罪行。我便被趕出了皇宮，流落到街頭。”

老人說著長長地嘆息一聲：“這一生就像坐滑梯，從高處滑下來，一年不如一年。想當初，我何等耀武揚威，甚至胡作非為，做了一些罪孽的事情。那時哪會想到有現在呀？”

老人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你把那幅《賣炭翁》畫拿來讓我看。”

顧亮心中一驚，忙說：“您對那幅畫過敏，還是不拿了吧？”

“不。”老人無力地笑笑，“那是謊話。”

顧亮把《賣炭翁》的畫卷拿來。老人吩咐顧亮把畫在桌上攤開。他掙扎著下了床，身體搖晃著走上前去，睜大眼睛：“真是一幅好畫啊！尤其賣炭的老人，栩栩如生。”

顧亮說：“不瞞您說，為了畫這個賣炭老人的肖像，我不知采訪了多少有類似遭遇的老人。

現在想起來，這些人的面容都歷歷在目。”

“尤其是賣炭老人的眼睛。”老人喃喃自語，“你看那充滿悲哀、怨恨和無奈的眼光，像刀子一樣。”

顧亮很是奇怪：老人家怎么做這樣的比喻？

“你知道嗎？就是這雙眼睛，讓我感到恐懼，不敢再看第二眼。”他聲音沙啞地叫喊，“罪過呀，罪過。”

“你為什么說罪過？”顧亮很是驚愕。老人低聲問：“你這幅畫，好像沒有畫完？”

顧亮忙把畫拿起來，掛到墻上。老人看那幅畫，自言自語：“畫得真好，飄飄的雪花都讓我感覺到了冰冷，在寒風中站著的賣炭老人衣衫襤褸、瘦骨嶙峋，拉車的黃牛不堪重負……”

老人指著畫面另一半說：“這里模模糊糊的，像是一團霧，那霧中的人影面目不清。”

顧亮說：“這正是這幅畫沒有完成的地方啊。畫賣炭翁，我能把握得很準，但是畫中的另一個人物，也就是黃衣使者白衫兒，始終沒有畫好。他搶走賣炭翁辛辛苦苦燒的炭的樣子一定很丑陋、兇惡，可丑陋到什么程度，我一直沒有找到感覺，不知怎么才能畫得逼真。”

“現在，你也許能夠找到了。因為我就是當年從賣炭翁手里搶走炭的黃衣使者，我就是那個窮兇極惡的太監。”

顧亮愣愣地看著老人。

“看我當時那丑惡的嘴臉，我會努力做出來，讓你畫。我是壞人，一個很壞的人。”老人臉上的肌肉顫動著，使出全身的力氣，努力做出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顧亮看了許久。

老人聲嘶力竭：“你怎么不畫？”

顧亮搖搖頭，“看您現在的臉，一點兒也顯不出兇惡，比我想象的要差很多。”

陳佳言//摘自《中國校園文學》2023年第1期，本刊有刪節，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