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里人間

蚌非

1

A T X-13驚恐地看著身前閃爍的紅燈。它望向自己身側數以千計的同類型價值服務機器人，只有它胸口的紅燈明亮閃爍。提問中的導師輕易地注意到了它。

“ 你怎么回事？ ” 導師細瘦的環線脖頸上頂著圓錐形的頭，頭上有且只有兩只過于龐大的綠瑩瑩的眼睛。它弓著背，緊緊盯著那盞紅燈——“質疑，或者否定？ ” 它的眼睛忽閃了兩下，變成讓人恐懼的形狀：“人類心理學、人類行為學、人類感知學全都不及格，看來你還沒有學會像人類一樣思考。你——”它指著A T X-13旁邊的同伴，問道：“回答：為什么要像人類一樣思考？”“為了更好地服務人類！”那圓頭圓腦的小家伙大聲回答。“怎么才能更好地服務人類？”導師問另一個小家伙，它昂起圓滾滾的頭：“讓那些圈層里的肥蟲子更加懶惰！”即便愚鈍如ATX-13也知道這不是個正確答案，但導師的眼睛瞇起來，點著岌岌可危的圓錐腦袋道：“很好，你已經學會了用人類的思維思考，不過自私和傲慢的含量過高！”

ATX-13目瞪口呆——盡管它已經學會如何使用人類的表情，但用起來還是很別扭，在導師面前表現得像人類似乎能得到好評。胸口的紅燈出賣了它。如果是重修課程還好，最多是換一批出廠號，若是去了廢棄品再生工廠，會被拆得七零八落。

“你啊，去‘樹那里學習一周，回來接受考核。如果不合格，那就只能去報廢工廠了！”周圍響起一片笑聲，導師對這種反應很滿意。至少，它們會像人類一樣嘲笑同伴，而被嘲笑者低著圓乎乎的頭想藏起自己的羞赧，這一點也和人類很像。

2

“樹”，在人類的語言中，這個詞不僅指代某一類植物，更多的是代表了各種歷史與宗教的隱喻。善惡之樹、生命之樹、世界之樹，等等。ATX-13一路默念人類的各種知識，一面奔向“樹”的方向。對它們這些剛完成基礎課程的小東西而言，“樹”是未知的，是數據障礙者的修煉場。

胸口黃色貼紙上的解析碼是進入“樹”的密鑰。ATX-13回想著導師把這玩意拍到它胸口時眾人齊刷刷的凝視。它現在正在一座古跡的門口。古跡里的石頭建筑斑駁殘破，被樹根卷著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而它面前有一扇粉色砂石搭建的窄門，門上雕刻著繁麗的紋飾，紋飾中有一只動物，看起來是一頭象。ATX-13規規矩矩地站到象的前面，象睜開眼睛看了看它，又盯著黃色貼紙看了一會兒，慵懶地甩了甩鼻子，紋飾像被抽走了，迅速消失，隨后，門也消失了。

ATX-13探頭探腦地走了進去。門里是無邊無際的空白，空白之上，憑空跳出來一只雪白的毛線團子，繞著它問：“課題名稱！”

ATX-13慌忙答道：“人間煙火。”

毛線團子拖著細長的線頭越滾越遠，最后消失在空白之中。空白之地有風吹來，ATX-13轉了個身。眨眼間，整個空間忽然變了樣子，高山聳峙、涓流不息中，一株巨樹頂天立地。樹將枝葉浸在流水中，流水中仿佛就生出無數根來。ATX-13看看腳下，那里有一塊潔白的石頭，冷不防頭頂上傳來一聲哂笑：“你別不敢動啊！”

它將面孔轉向天空，淡藍天空下，一襲紅袍如一朵山茶落入水面，自袍子里探出一張千嬌百媚的臉來。她的腕上纏著許多金絲環，衣上盤著許多銀花鈴，撞在一起叮當作響。她手里握著一只細長的青翠煙斗，咚咚地敲著ATX-13的小腦袋，脆笑道：“你要學什么呀？”

“人間煙火。”A T X-13再次重復導師留給它的課題。

“真是個麻煩的題目！”紅袍子笑道，“我是百林，樹空間的導引者之一，會協助學生完成課題。請注意，如果向我直接尋求答案，會扣課題分哦。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ATX-13。”

“你們這個型號都叫這個名字，在這里你得有自己的名字。”百林想了想，道，“石心，這是你在樹空間的名字了，我會為你做好標記。”她在身上解下一顆鈴鐺，系在A T X-13粗胖的手腕上，“現在，你理解了‘我的意義嗎？”

A T X-13，或者石心，搖搖圓乎乎的腦袋。百林指著那棵龐大的樹道：“你自己去尋找答案吧，成為人類，或者，成為他們的朋友。”

“那里有什么？”

“那是人類記憶的數據集成塔。”

3

石心張開眼時，發現自己的數據呈現態是人類小男孩的模樣。此時，他站在人潮涌動的十字路口，背上背著沉甸甸的書包，左手被一個弓著背的老婦緊緊抓著，手腕上有一只不協調的銀花鈴鐺。

“作業多嗎？”老人問，“今天你爸媽回來，你可得趕快寫完作業。”

“嗯。”他嘟囔道。

“測驗成績怎么樣？”

他看看右手攥著的白色印刷品，舉起來給老人看。老人湊近掃了一眼，笑道：“喲，100分啊，真棒。”她顫巍巍地咳嗽著，背更弓了一些。他把手抽出來，輕輕拍打老人的后背，老人的臉笑得像朵綻開的花。

綠燈亮了，人流向前涌去，眼前的景色恍惚變換，他坐在飯桌前，眼前是一對年輕夫婦，衣服破舊，看著他露出激動又羞怯的神情，不斷把桌上的雞腿和紅燒肉摞在他的米飯上。他們看著他，笑著，說這次住得久一些，能多陪陪他。

門口傳來敲門聲，父母走了出去，他也跟著出去。推開門，是一片開闊地，草地上的花開得艷麗，一個女孩子跟在他的身后，問他志愿想填哪里。他沒有回答。女孩子漲紅了臉說：“我想跟你去一所學校。”他點點頭，道：“那我們一起加油。”

他穿起西裝，扎好領帶，趕在某個時間點前走進一幢大樓。那棟樓可以困住一個人的未來，他夜以繼日地在小小的格子間里做著永無止息的工作。他離開的時候，沒對任何人說理由。

他在繁麗的星空下想起那個說要跟他上同一所學校的姑娘，仿佛揮霍生命是生命的意義本身。他在太陽升起時醒來，看到手上的鈴鐺。他想，我依然沒有找到答案，但我不想找了。他跳上一輛搖晃的客車，那是回家的路。

他在故鄉終老，日升月落，只覺得這一生彈指須臾。他蹲在村口的老柳樹下，望著手腕上的銀鈴鐺，自語道：“我還是不理解人類。”

夕陽閃爍了一下，紅衣的百林從柳樹上落下來，道：“ATX-13，你學會說謊了。”

他怔了怔，道：“是的，像人類一樣，去他的ATX-13，我叫石心。”

百林笑道：“像人類一樣，你的實驗課程完成了！”說著去解石心手上的鈴鐺，石心猛地抬起手：“別碰，這是我的！”

百林愣了愣，驚訝地說：“你被侵蝕了？”

4

“樹”只是人類歷史與生活數據集成體，一部分功能是為這些還未出廠去服務人類的小機器人提供智能體驗空間，百林在這里存在了很久，她知道了解人類很難。

很多時候，算法并不能完整地剖析人類，它所能做的，只是分析人類的行為模式。針對只能產生利他行為的小機器人，“自私”的數據系統是全面閉鎖的。如果學習者在產生“我”這一意識之外，產生了“我的”這一觀念，可被判定為“遭到侵蝕”。

這絕對是大事。百林后退一步，還來不及發出警報，又一名與她容貌無二的紅衣少女閃現在她身側，急切地說道：“別人都還在處理任務，只有我能來幫你。”

“千林，只有我們兩個恐怕不行，”百林道，“被侵蝕的數據并不是我們兩個能夠清理干凈的。”

“那就引導他去另外的人生里。”千林道，“用人類的利他性覆蓋被侵蝕的數據。”

“哪里有完滿的人生呢？”百林搖頭，“從始至終被愛的人，并不存在。”

“不要那種數據，”千林解下一只金環，道，“人類說，人間煙火氣，最是撫人心。”百林聞言也解下一只金環道：“也對，人類說，食色，性也。”

她們將金環拋出，金環疊著夕陽，緩緩向他壓迫而來。他看到腕上的銀鈴上有一抹紅光閃過，恍惚記得自己曾于千百個自己中，爍爍地亮起一盞燈，那么與眾不同，那是“我”存在的最初。金環撲過來，他晃了晃神。

5

湖邊柳如煙。青石板路剛下過雨，他提著一盒油紙包裹的糕點，慢慢踏過歲月斑駁的石橋。風里吹來湖水的腥氣，他停下腳步，吸吸鼻子自語道：“到吃魚的時候了。”后堂轉出個嬌艷的姑娘，端著一摞碗筷，沖他笑一下，又去后廚盛來一碗莼菜羹。鮮香可口，他又添了一碗米飯。

“明日花朝節，我們去市上走走？”姑娘問。

“花朝節不是早已過了？”他詫異道。

“想去看花，便是花朝節啦。”姑娘提了一枝杏，顫巍巍地舉到他面前，他嫌酸，不肯吃，被硬塞進嘴里一顆。

她們想要干什么？

他被扔在這個緩慢又模糊的世界里，也許是古時候某個書生的筆記，也可能是很多書生的。他們眾口一詞地拼湊出一個水墨青山的世界，在紅袖添香的臆想里，他有了眉目如畫的妻子。

他起身，迎著春風細雨，被落花沾了滿身。姑娘笑著過來幫他撲掉花瓣，他看著她綰起的鬢發間也沾了花瓣，便伸手幫她取下。姑娘的臉頰飛起一片紅艷。他沒來由地想，“我”和“我的”究竟有什么不同？“我的”又有什么不可以？他將姑娘攬進懷里。

雞鳴犬吠填不滿生活的意義，他等待改變。兵役的通告發到鄉里，他的兒子還不足歲。他握著妻子的手，依依惜別。浩浩蕩蕩的隊伍里，他難得回了回頭，歲月斑駁的石橋上，他的妻子抱著孩子，窈窕成一幅剪影。他忽然想回去。

戰事沒來由地擴大。他盯著手腕上的銀鈴鐺，心想，除了變成一個熟練的殺人工具，除了見到人類的殘忍，或者說愚蠢，他似乎只有無法填補的空虛。他數著離鄉的歲月，算著兒子該長到多高，妻子該佩多少珠玉。受了封賞，他馬不停蹄地還鄉。

他想念她的羹湯，想念鍋里吵鬧的油爆，想念掀起木蓋時彌漫滿室的水汽。這次，他要挑滿家里的水缸，劈好過冬的柴禾，把竹舍小院過成整個人間。

然而等到的卻是鄉紳說：“戰亂不斷，鬧了匪患。他們趁夜過來劫掠，夫人貞烈，撞柱而死。小少爺……被匪人扔進湖里……”

他的喉嚨里兇狠地滾出一個聲音，嚇了鄉紳一跳。他疲憊地擺擺手，面無表情地穿過人群，一步一步踏上石橋。暴雨忽至，人與景色都漸漸淡去，只有這大雨仿佛要下兩百萬年那么久。

“你在哭什么？”百林撐著一柄油紙傘出現他哽咽著回答：“我不知道。”

“你為失去家人而悲傷嗎？他們只是一段模擬的程序。”

“是的。”他沒有抬頭。

“因為她是你的？”百林將傘向他傾了傾。

“不是的，”他匍匐著退到雨里，“是我沒有珍惜……生活本來的樣子，就是那一蔬一飯，滿心牽掛。它們瑣碎繁雜，卻一點一點塑造了我，賦予我生命和生活的意義。是我沒有珍惜……”

“你的……”

“不是我的！”他驚慌地否定，“我知道這只是模擬程序，我只是一名過客，看著他們風塵仆仆地生活、掙扎、死亡……我竟然十分羨慕。”他在暴雨中抬起淚流滿面的臉，顫抖著說：“我，喜歡人類，連他們的煩惱與悲傷一起喜歡。”

暴雨倏忽停息。百林在A T X-13胸前貼上一張藍色的貼紙，道：“恭喜你，滿分答案。”粉紅色的砂石門在附近出現，半懸在空中，百林指著門說：“你可以回去了。”

A T X-13看著自己失去了人類的身姿，恢復成圓滾滾的機器身體，鈴鐺和金環化成一段程序回到百林手上，又變成飾品的樣子。她將A T X-13推向門口，道：“即便是最優秀的算法，也無法教會機器人‘喜歡人類。課題‘人間煙火的標準答案是服從、體恤、關愛、陪伴，聽起來也很難，但是，‘喜歡要比這些難上一百倍！畢竟，連人類自己都快要忘記‘喜歡這個美好的動詞了。”

A T X-13還要說些什么，門開了，百林的身體沒在一片白光里。回過神來，導師站在門外忽閃著碩大的綠眼睛，疑惑道：“你居然得了滿分！你到底回答了什么？”

“我學會了說謊，”A T X-13轉著圓腦袋道，“答案是喜歡人類。”

“說謊是條例禁止內容！”導師的身體弓得更厲害了，它嚷道：“你要重修基礎課！”

如果還能進入“ 樹” 的話， 重修似乎也不錯——A T X-13飛快地從導師的怒火中逃走——那里還有無數種人生和無數場人間煙火。

文憶//摘自不存在科幻微信公眾號，ID： non-exist-SF，本刊有刪節，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