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與自由 ： 從福柯的微觀權力理論視角 解讀索爾仁尼琴的《癌癥樓》

董晶

【摘要】與傳統的宏觀權力理論不同，福柯的微觀權力理論肯定自由的存在，肯定權力與自由之間的內在聯系。福柯的微觀權力理論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視角去解讀索爾仁尼琴的小說《癌癥樓》。《癌癥樓》描寫的是醫院作為一個小型規訓社會，權力通過各種規訓技術實現對病人的規訓，也展現了病人對權力的反抗。事實上，醫院是整個蘇聯社會的縮影，從《癌癥樓》中可以看到作者索爾仁尼琴對權力規訓下病人的同情以及對當時蘇聯社會權力機制的反思。本文主要分三個部分：第一部分介紹福柯的微觀權力理論，了解福柯權力觀的關鍵問題，此外還介紹了福柯眼中“權力”與“自由”的關系；第二部分分析《癌癥樓》中權力運作的體現；第三部分分析《癌癥樓》中對權力的反抗。

【關鍵詞】權力；規訓；自由；《癌癥樓》

【中圖分類號】I1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44-003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4.011

亞歷山大·伊薩耶維奇·索爾仁尼琴是蘇聯著名的作家、社會活動家。他于1918年出生在北高加索的療養勝地基茲洛沃茨克。這位作家一生充滿坎坷，曾遭勞改和流放，飽受癌癥的折磨，甚至還被驅逐出蘇聯。這些苦難和遭遇并沒有摧毀作家創作的熱情，他以頑強的意志一直創作到生命的最后時刻。作家在勞改營的8年生活對他的文學創作的主題和風格產生了很大的影響。（王鶯，2010：49）勞改營的經歷使得作家對勞改營的描寫非常真實。他于1970年被賦予諾貝爾文學獎，晚年還獲得俄羅斯國家獎。俄羅斯作家瓦連京·格里戈里耶維奇·拉斯普京（В.Г. Распутин）認為，“索爾仁尼琴無論是在文學領域還是在公共生活領域……都是俄羅斯整個歷史上最有影響力的人物之一”。（Распутин，2008：1）

索爾仁尼琴有許多廣為人知的作品，像《古拉格群島》《伊萬·杰尼索維奇的一天》《第一圈》《癌癥樓》等。其中，《癌癥樓》寫于1963-1966年，是作家根據自己1954年在塔什干一家醫院的癌癥病房接受治療的經歷而寫的。小說中展現了主人公科斯托格洛托夫對權力的反抗以及對自由的爭取。本文將從福柯的微觀權力理論視角解讀《癌癥樓》中權力的運作、對權力的反抗。

一、福柯的微觀權力理論概述

（一）福柯的權力觀

根據傳統的權力觀，權力由居于中心地位的主體或實體機構掌握而且權力的實施具有壓迫性。權力具有自上而下的單向秩序。福柯的權力觀則顛覆和解構了傳統的權力觀，從知識、話語、身體等角度為我們闡釋一種新型的微觀權力理論。首先，福柯不贊同傳統權力觀以人為主體。福柯認為，權力的運行并非由人來主導，人只是在權力運行時發揮作用的工具。也就是說，在福柯看來，權力是無主體的。其次，福柯不贊同傳統權力觀把權力視為一種簡單的二元對立模式（統治和被統治）。福柯認為，并不是只有在統治階級和被統治階級之間才可以產生出權力，權力關系無論是在過去的社會中還是現在的社會中都無處不在。權力存在于關系場域中，各種關系相對抗，呈現出一種交錯復雜的網絡狀關系。最后，福柯不贊同傳統權力觀以國家或政權為中心。福柯認為，這樣會把權力關系簡單化。在福柯看來，權力關系是分散的，很難找到一個固定的中心。

福柯認為，權力的關鍵問題不是在“誰掌握或行使了權力”，而是在“權力是如何運作的”。福柯在《規訓與懲罰：監獄的誕生》一書中探究了“權力在規訓社會中是如何運作”的問題。他借用邊沁的“全景敞視監獄（panopticon）”展現了權力的運作機制。全景敞視監獄以瞭望塔為中心，四周為環形建筑，環形建筑又被分成多個小屋，小屋之間互相切斷，每個小屋都有兩扇窗戶，一扇面向瞭望塔，一扇對著外面，這樣的設計是為了讓監察者可以監視每一個小屋里的被監察者，而被監察者則無法看到監察者，也不知道監察者是否在監視他，同時也不能和左右的被監察者交流。（米歇爾·福柯，2012：224）在這樣的機制中，被監察者會因心理不安而逐漸形成自我規訓。同時，監察者會記錄下關于被監察者的知識，并利用這些知識實現對被監察者的操控。福柯認為，像“全景敞視監獄”這樣的機制不僅可以應用到監獄中，還可以應用到醫院、學校、工廠等場所中。

（二）福柯眼中“權力”與“自由”的關系

福柯的微觀權力理論有別于傳統的宏觀權力理論之處還在于肯定自由的存在。傳統的宏觀權力理論強調統治階級與被統治階級之間的二元對立，強調權力的完全壓制性，否認自由的存在。福柯的微觀權力理論則強調權力具有流動性、可逆性和不穩定性，這些特點使得自由成為可能。（劉光斌、童建軍，2010：71）而自由的存在也使得抵制、反抗不平等的權力關系成為可能。

福柯的微觀權力理論肯定權力與自由之間的聯系。福柯眼中的“權力”表現為兩種形式——消極的和積極的。福柯指出，消極的權力形式反映了人與他人之間的權力關系，積極的權力形式反映了人與自身的權力關系。他崇尚的自由不是存在于消極的權力關系中，而是存在于積極的權力關系中。他追求的是一種生存美學的倫理生活方式。

綜上，“自由”這一概念在福柯的微觀權力理論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福柯眼中的“權力”與“自由”是存在內在聯系的。他認為，在積極的權力關系中人們才能實現真正的自由。他主張過一種生存美學的倫理生活方式。

二、《癌癥樓》中權力運作的體現

福柯在研究權力時關注的是“權力是如何運作的”。根據福柯的微觀權力理論，權力的運作是通過規訓而實現的。規訓是一種權力類型，它包括一系列手段、技術、程序、應用層次、目標。（呂振合、王德勝，2007：42）福柯在《規訓與懲罰：監獄的誕生》中指出，規訓性權力是通過三種規訓手段——層級監視、規范化裁決、檢查——來運轉的。（米歇爾·福柯，2012：193）

（一）層級監視

監視在權力的運作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福柯認為，“層級監視”是一種金字塔形的機制，它能夠誘發權力的效應。在這樣的金字塔形的層級監視中，權力通過一層一層的“監視站”來實施，這使得監察者與被監察者之間形成一種權力的效應，而權力又通過這種效應實現自我運行。

在索爾仁尼琴的小說《癌癥樓》中，就故事的場景癌癥樓而言，從院長尼扎穆特丁·巴赫拉莫維奇，到癌癥樓的醫護人員們，再到癌癥樓的病患們，形成一種金字塔形的層層監督網絡。位于這種金字塔形結構最頂端的是院長尼扎穆特丁·巴赫拉莫維奇。尼扎穆特丁控制、支配在金字塔中低于他的人。在《癌癥樓》中提到，為了提高醫院床位的周轉率以及讓統計數字顯得好看一些，尼扎穆特丁要求在其管轄下的醫生們不再醫治那些沒有好轉希望的疑難病人，一律讓他們出院等待死亡。（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2007：54）這一方面表明尼扎穆特丁依仗自己的權力對位于其下的醫生們施壓，另一方面表明他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顧病患們的生死。

在金字塔結構中，位于院長之下的是醫院里的醫護人員們。他們利用所掌握的醫學知識對病患們進行操控。病人不能了解自己的病情、不能指定自己的治療方案，只能接受醫生安排的X射線的治療，而這樣的治療也給病人的身體帶來了很大的傷害。在醫院里，權力正是通過這樣的金字塔形的層級監視實現對病患身體的規訓，作為金字塔最低端的病患，他們沒有權力和自由，只能聽從醫生的安排。

（二）規范化裁決

在福柯看來，規范化裁決體現為一種具有矯正效應的規范的懲罰，也就是說，它承擔懲罰的功能，是一種矯正手段。規范化裁決要達到一種區分行為“是否規范”的目的：建立一種標準，如果行為不規范，即偏離了標準，那么就會受到處罰。在這種規范機制中，權力是通過塑造出行為“規范”和“不規范”之間的差異而得以運行。

我們可以從《癌癥樓》的主人公科斯托格洛托夫的親身經歷中發現這種規范化裁決。科斯托格洛托夫因大學時代的言語之失而遭到永久性流放。“一年級的一幫男女大學生們聚集在一起，小伙子們向姑娘們獻殷勤，跟她們跳舞，還談談政治。也談論過……那個人。”（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2007：144）這里的那個人指的是當時蘇聯的最高領導人斯大林，這些學生們因對當時的現象不滿、談論到他而被抓了起來流放到各地，甚至被永久性的流放。這里永久性的流放正是規范化裁決的體現。斯大林象征著權力，學生們因談到他（行為偏離了“規范”）而被處以永久流放（懲罰），他們的身體也受到了永久性的傷害。

（三）檢查

檢查是一種把層級監視和規范化裁決結合起來的技術。它是一種監視。這種監視追求規范化的目光，并對被監視對象進行定性、分類和懲罰。（米歇爾·福柯，2012：208）因此，在檢查中個人被對象化并得以被規訓。

在《癌癥樓》中，檢查表現為醫生的巡診。文中在描寫醫生的巡診時提到，醫生的出現會引起病患的緊張和恐懼感。同時，醫生習慣了檢查，因為在這一過程中他們的權威得以顯示。像醫院的院長尼扎穆特丁在巡診病房時“特別注意病人的床頭柜，希望里面除了發給的面包和白糖以外，什么也沒有；他還檢查衛生，就連細心的女人都想不到的地方他也能挑出毛病來。”（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2007：194）因此，檢查作為一種具體技術，它會使被檢查者產生恐懼感，于是被檢查者會因為恐懼而變得“可馴順”。

三、《癌癥樓》中抵制權力的體現

有權力的產生就會有反抗的力的產生（張曉蕓，2018：29）福柯的觀點是對權力進行無時不刻地反抗。我們已經知道，福柯的微觀權力理論肯定自由的存在。自由使抵制不平等的權力關系成為可能。福柯眼中真正的自由是過一種生存美學的倫理生活方式，其中生存美學的核心在于“關懷自身”，在人與自身的權力關系中探尋自由。在《癌癥樓中》對權力的反抗主要體現為主人公科斯托格洛托夫對治病權利的爭取、對情欲的渴望以及對外在空間的向往。

（一）對治病權利的爭取

在癌癥樓里，病人不能了解自己的病情，也不能決定自己的治療方案，所有的治療要聽從醫生的安排。在這樣的環境下，病人失去了主體性，甚至對自身的存在產生懷疑。要想恢復自身的主體性，就要反抗權力，對癌癥樓里的病人來說，首先要爭取為自身治病的權利。《癌癥樓》的主人公科斯托格洛托夫為自己爭取治病的權利就很好地展現出對權力的抵制。科氏不斷地去了解自己的病情和治療的方案，比如，他在沒有弄清楚X射線治療原理和正確性之前，是不會毫無保留地接受治療。他還就治病的權利與東佐娃醫生展開激烈的爭論。科氏不斷爭取治病權利的過程既是對自由的爭取的表現，又是對權力的反抗的表現。

（二）對情欲的渴望

科斯托格洛托夫對權力的抵制還體現在他對情欲的追求上。這種對情欲的追求是他自我意識覺醒后產生的。《癌癥樓》中描寫了科氏經過12次放射治療后病情初愈獲得新生的感受。“經過這十二天，科斯托格洛托夫不僅重新回到了生活中來——恢復了食欲、活動能力和愉快的心情，他還重新恢復了對生活中最美好的東西的感覺。”（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2007：62）病情的初愈使得科氏重新獲得對情欲的渴望。本來作為社會上被規訓的人，在多年的流放和癌癥的困擾中他已經失去了對情欲的追求。但在癌癥樓里，護士卓婭與醫生漢加爾特的出現喚起了他塵封多年的情欲。科氏公開表達自己對她們的情欲，這是一種對自由的追求，也是一種對權力的抵制。

（三）對外在空間的向往

小說中的癌癥樓作為權力的中心，它是不自由的地方，在這個空間里，病人是受支配和控制的對象。在癌癥樓里，病人被剝奪了許多自由，他們被禁止相互談論病情，他們無法支配自己的身體。除了癌癥樓外，樓外的散步小徑和流放地也是兩個重要的空間，它們象征著對權力的反抗。（葉超、謝瑜鶯，2015：1588）對于癌癥樓里的病人來說，散步小徑可以讓他們遠離權力，獲得短暫的自由。在散步小徑中，科斯托格洛托夫可以幻想著外面世界的美好。流放地對科斯托格洛托夫來說也是美好的，因為與癌癥樓相比，那里是自由的。科氏對外在空間的向往，是對自由的渴望，是對權力的反抗。

四、結語

本文從福柯的微觀權力理論出發，分析了《癌癥樓》中權力的運作以及對權力的抵制。在醫院這一小型規訓社會里，權力通過層級監視、規范化裁決以及檢查等規訓技術使病人的身體成為可馴順的肉體，實現對病人的支配和操控。在權力的規訓下，病人失去了自由，活動受到了限制。醫院是整個蘇聯社會的縮影，從中可以看出當時蘇聯社會存在的問題。哪里有權力，哪里就有反抗，通過主人公科斯托格洛托夫為自身爭取治病的權利、對情欲的渴望以及對外在空間的向往展現了他對權力的抵制和對自由的爭取，從中也反映出作者索爾仁尼琴對當時蘇聯社會存在的問題的反思和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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