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美術學院/ 許楠
民間彩塑是我國雕塑藝術領域重要的組成部分,其造型生動,引人入勝,具有濃郁的地域特色與獨特的民間風味,反映了人民的審美趣味,承載著人民的美好愿望,深受廣大人民群眾喜愛。如無錫惠山泥人、天津“泥人張”彩塑、浚縣泥塑“泥咕咕”、淮陽泥塑“泥泥狗”等諸多中國傳統民間彩塑,其當今價值已經不僅僅停留于一種制作工藝、一類作品或玩具,更成為一方地域文化的象征、一種民族元素的符號。本文通過對于天津“泥人張”彩塑繪畫性藝術語言的分析,結合筆者負責的《工匠精神——“泥人張”彩塑走進高校人才培養項目》成果,探討繪畫性藝術語言之于雕塑藝術的重要意義。
在當今的國內高等藝術教育中,少有院校將民間彩塑納入雕塑相關專業的教學范圍,也使得中國當代傳統雕塑語言慢慢形成了學院失語的現象,而其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藝術院校的課程設置偏向傳統技法教學,而民間彩塑的形式和技法來源于民間鄉野,因此在課程設置上往往被忽視。其次,雕塑作為一種紀念性和裝飾性的藝術形式,更多地注重于宏大敘事的表達,體量也較大,而彩塑作為一種流行于廟會、慶典等民間活動中的形式,頗有種難登大雅的固有印象,較少受到正規教育的關注。再次,民間彩塑學習相對復雜,工具與技法有別于傳統雕塑,對教師的專業技能也有一定要求,而大多從業者仍是民間藝人,難以承擔高校的教學任務。最后,高校的教育目標通常是培養學生的專業素養,提升其藝術創作能力,然而學院雕塑教育與當代民間雕塑的演進脫節,其中雕塑基礎的教學更與現代雕塑人才素質的培養沒有關系。我們很多學校的基礎教育還僅僅停留在人體解剖的摹寫層面,停留在個人經驗的傳授層面,而非現代主義理念層面和雕塑發展史節點的層面。在創作方面,觀念先行普遍存在,雕塑語言本身成為工具和附庸被完全定格,在這個過程中,更多著重于提供理論與技術基礎的培訓,引導啟發學生的創造力,而對于繁多具體的藝術類別和題材難以做到面面俱到。而雕塑語言形成學院失語后也帶來了一定的后果,例如民間雕塑永遠不能獲得獨立性,藝術家塞尚之所以成為開啟現代主義時代第一人,就是他讓繪畫從宏大的敘事與自然再現式的模式中掙脫出來,使得繪畫成為繪畫自己,從此繪畫在現代主義階段就成為獨立的了。又如,符號與所獲得民族性的思維普遍存在。
在民族性的感召之下,我們雕塑創作中大量使用符號來表示民族性的現象普遍存在,如果中華民族的雕塑還能夠屹立于世界雕塑之林的話,那它肯定有也必須要有中華雕塑自己的雕塑本體特色,比如它的形、它的量、它的勢、它的韻、它的空間控制等等,絕不僅僅是符號可以涉及的問題。
基于這樣的教育現實與民間彩塑發展乏力的困境,作為國家藝術基金2019年度《工匠精神——“泥人張”彩塑走進高校人才培養項目》的主要負責人,筆者嘗試通過該項目搭建高校藝術教育與民間藝術交流發展的橋梁。該項目由天津美術學院承辦,并由天津美術館、石家莊美術館、天津泥人張彩塑工作室協辦,將天津本地民俗藝術代表“泥人張”彩塑納入高校教學人才培養的視野。該項目招收來自全國各地的優秀學員共30名,課程安排兼顧理論與實踐、傳統與創新,經過系統學習,學員們已初步掌握“泥人張”傳統彩塑的基本技法,該項目亦順利結項,并于天津美術館、石家莊美術館兩度舉辦結項作品展。
傳統彩塑語言具有一定的當代價值,彩塑有著獨特的風格特點和藝術魅力,彩塑人物的造型活靈活現非常真實,帶給人一種親近感。以天津“泥人張”彩塑為例,經過了幾代傳承歷久不衰并成為中國泥塑的象征,造型生動,有形也有繪,是中國泥塑藝術界的一個高峰代表。其中色彩是塑容繪質的,將雕塑與繪畫結合,色彩簡單明快,在作品中合理運用色彩,色彩是可以賦予雕塑生命力的一種外在表現,使雕塑藝術提升到新的高度,使雕塑藝術產生無限的張力,獲得廣闊的發展空間,并且添加了新的活力與時代特征。運用色彩來表達雕塑藝術的特殊性,使作品更具視覺沖擊力。因主題主要反映民間習俗與故事等,則人物形象都栩栩如生,富有動態,人物的線性動態造型極為豐富。彩塑得益于政府和人民的高度重視,現已經被列為世界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重點保護,對于人們梳理中國雕塑脈絡和研究中國傳統雕塑發展史有著非常重大的意義。因為我們現在看到的這些造像的人物形象都是來自古代人物,對于人物的穿著、飾品都進行了精細的刻畫,而人物的穿戴又體現著各類古代人物的身份,所以可以從彩塑中研究中國古代的輿服制度和風土人情。這些彩塑無論題材、內容還是創作方法,都體現了極強的現實主義精神,它不僅僅為當代雕塑創作提供了研究的素材,并且在寫實、傳神、裝飾、透視、夸張、變形、寓意、象征、形體、結構、質感、色彩等等方面都有一定的體系,有很多值得我們當代學習的地方。
彩塑藝術的繪畫性,一方面指在彩塑作品中運用繪畫技法與表現形式來增強作品的藝術表達力和藝術美感;另一方面,也體現在彩塑作品蘊含了圖像性的意味,給受眾以出離了彩塑形式本身、轉而具有繪畫般視覺效果與心理感受的藝術效果。中國雕塑素有“塑繪結合”的傳統,使用繪畫技法來描繪人物、動植物以及相關的背景,在雕塑表面進行繪畫、著色和裝飾,以使作品表現力進一步提升。
繪畫性在彩塑作品中起著重要作用。其不僅能夠增強彩塑作品的立體感和真實感,更好地表達主題,使作品更具藝術性和深度,亦能夠豐富彩塑作品的藝術形式,通過在雕塑作品上構建細膩的紋理和圖案,使作品更加豐富精彩,呈現出豐富、獨特的藝術效果與藝術風格,增強觀賞者的審美體驗。寧強先生如此評價敦煌彩塑:“具有一定的繪畫性,其色彩構成、線描方式、暈染規律等都與壁畫完全一致,因而與全窟的藝術基調協調統一。”
繪畫性擴展了彩塑藝術的表現方式,豐富了彩塑作品的藝術形態。可以說,對于繪畫性的注重是我國彩塑藝術能夠取得輝煌的重要因素,而縱觀我國民間彩塑的成就,繪畫性在其中更是發揮了巨大作用。
對于民間彩塑繪畫性的注重有助于傳承和發展民間文化。在民間彩塑中,往往會以人物形象、動物圖案等進行繪制,這些圖案往往具有濃厚的地域特色和文化內涵。鮮艷的色彩與生動的造型相融合,能夠更好地傳承和展示特定地域或文化群體的獨特文化元素,加深人們對于民間傳統和歷史的理解和認知。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中國民間彩塑的藝術基調逐漸定型并發展至今,而作為當今的雕塑藝術工作者,認識、學習、傳承民間彩塑的繪畫性,吸收借鑒,將這種民族藝術的瑰寶運用于自身藝術創作,毫無疑問是十分有益的。
“泥人張”彩塑是天津地區非常具有代表性的民間藝術。它產生于清中期道光年間,由張明山先生首創并傳流至今,已歷六代。在這將近二百年間,“泥人張”彩塑藝術取得了非常高的藝術成就,形成了完備的理論與實踐體系,是中國民間泥彩塑藝術的高峰和重要代表。
“泥人張”彩塑的繪畫性,外現于其寫實性的藝術語言。劉玉睿先生認為:“泥人張的雕塑技法和彩繪都受到傳統中國畫的影響,泥人張的雕塑技法是一種類似中國畫的‘線性雕塑’,泥人張的彩繪也是工筆畫的技法。”“泥人張”彩塑藝術具有鮮明的現實主義藝術風格,作品塑繪結合,融合了中國傳統工筆人物畫技法,線條細膩流暢,用線、用色十分典雅,具有高度的寫實性和情節性。“衣不腫臉,衣不傷身,衣紋不能魚刺處理”等口訣,追求結構準確、塑繪互諧,繪畫嚴格為形體服務,輔助藝術表現,達到形神兼備的藝術效果,最終刻畫出的人物形象活靈活現、栩栩如生。
“泥人張”彩塑的繪畫性,內化于其典雅的審美趣味。“泥人張”彩塑審美格調典雅莊重,非常符合市民階層的審美品味和審美需求。雖為民間藝術,但是“泥人張”彩塑明顯吸取了諸如文人畫等高雅藝術的藝術風格,從而與我國其他地區的民間泥塑相比,顯示出非常大的區別。“泥人張”彩塑內容積極向上,題材大多取自民間傳說故事或古典文學著作,作品天然流露出文人氣質與古典美感,諸如《八仙》(圖1、2)、《斷橋》《漁樵問答》等作品與中國傳統工筆人物畫別無二致。
可以說,“泥人張”彩塑藝術的繪畫性寓于作品之中,與作品本身的“塑”相得益彰,為“塑”增光添彩。劉玉睿先生對于“泥人張”彩塑為“五分塑、五分繪”的觀點,正是體現了繪畫性與彩塑二者和諧、協調的共存關系。
我國民間彩塑品類眾多,惠山泥人、泥泥狗、泥咕咕等彩塑藝術是與天津“泥人張”彩塑同樣有著輝煌成就與深厚群眾基礎的民間藝術,而這些彩塑,也都有其明顯的繪畫性。
泥泥狗(圖3)和泥咕咕(圖4)都是河南地區的玩具類彩塑,題材以飛禽走獸、神話、戲曲人物為主,造型古樸,敷色大膽艷麗。泥咕咕“施彩以鍋煙黑或深棕色做底,上描玫紅、鮮黃、粉綠、白色花紋,對比十分強烈”。泥泥狗“采用黑底繪彩的手法,以黑色、棕色打底,再描繪白、紅、綠、藍、黃等彩色紋樣,對比強烈,體現出原始信仰的神秘感和粗獷質樸的藝術氣質”。江蘇地區的惠山泥人屬于小型觀賞型彩塑,在造型方面趨于寫實,但同時注重形體簡練、形態飽滿、動作夸張,具有典型性和象征性,色彩上也以鮮明明亮的顏色為主,如大紅、湖藍、明黃等。
與“泥人張”彩塑相比,這些民間彩塑在造型上偏向于變形與夸張,在色彩上也更傾向于將顏色作為獨立的裝飾性因素而非雕塑本身結構的組成部分。歸其原因,其不將寫實性作為彩塑制作的唯一目的,而是追求簡潔生動的表現方式:通過略去細節與煩瑣的線條,突出形象的整體特征和關鍵部分。這種簡潔生動的表現方式不僅能夠很好地表達主題,也符合民間藝術的傳統審美觀念。如果說“泥人張”彩塑具有的繪畫性是偏向莊重的、雅致的,是謹細的工筆人物畫,那么泥泥狗、泥咕咕與惠山泥人等民間彩塑所具有的繪畫性,是奔放的、粗獷的,是“筆不周而意周”的,宛如充斥著生命激情的大寫意作品。
在《工匠精神——“泥人張”彩塑走進高校人才培養項目》中,學員們對于“泥人張”彩塑的學習,不僅停留在技法傳承的層面,更是帶有“汲取精華,為我所用”的發展創新的目的。當今優秀的藝術人才,不應僅僅將個人藝術水平提升停留在創作技巧的層面,更應當深層挖掘優秀藝術背后所蘊藏的文化內涵和審美元素。因此,在課程設計上,除基礎性造型教學的課程外,適當設置了一些帶有審美啟發性質的內容,做到“技”與“藝”并重,實現藝術實踐與審美水平的共同提升。在經歷完整的培訓內容之后,學員們不僅初步掌握“泥人張”彩塑的基本技法,能夠獨立創作符合“泥人張”彩塑風格的藝術作品,更重要的是,學員們對于“泥人張”彩塑所蘊含的藝術精神和藝術理念的理解有所提升,能夠將“泥人張”彩塑的繪畫性藝術語言融入自身藝術創作,在民間藝術中汲取創作的養分。

圖1 張明山 八仙之何仙姑

圖2 張明山 八仙之韓湘子

圖3 淮陽泥泥狗
中國彩塑藝術是造型與色彩的高度統一,是雕塑與繪畫完美結合的典范,體現了民眾對于生命與自然的理解,并形成中國獨有的審美觀念。而天津“泥人張”彩塑起源于清朝道光年間,一開始的泥人張也可稱為肖像雕塑。作品《劉曉亭全身像》為面帶微笑、雙手交叉于身前的線性造型。而后不斷創新泥塑工藝技法,將彩色與泥塑相結合,逐漸成為一種地方文化符號。為了與現代社會發展接洽,泥塑傳承人將“泥人張”與3D打印技術結合,進一步突破了工具對造型與色彩的限制,使人物線條造型更加生動豐富,色彩越來越多。讓彩塑更加創新,迎合時代審美,例如可以將流行的藝術元素融入泥人張中,冬奧吉祥物與彩塑的結合,各種動漫形象與彩塑結合等。進一步地創新,使彩塑線性造型更活潑多變,色彩運用更加豐富,單一的純色也添加了更多的彩色,單一的民間故事增加了當代品牌、動漫等形象融入,都使傳統彩塑有了更新的發展。

圖4 浚縣泥咕咕

圖5 陳書懌 八大山人
學生們都參與其中,有了良好的展現。在隨后的兩次“熠熠泥人再生輝”暨2019年度《“泥人張”彩塑走進高校人才培養項目》結項作品展中,展出作品共計60余件,作品分為臨摹作品與創作作品。臨摹作品是對于“泥人張”傳統彩塑經典作品的臨摹復制,以展示學員對于“泥人張”彩塑傳統技法的繼承;創作作品是學員們在學習技法的基礎上結合自身感悟進行的藝術創作,是對于“泥人張”彩塑的發展創新,代表著學員們對于傳統彩塑技藝在當今藝術創作中的借鑒和再創作。
在學員們的作品中,能夠明顯看到“泥人張”彩塑所具有的繪畫性語言。如陳書懌《八大山人》(圖5),作品造型借鑒了八大山人的“白眼鳥”形象,將我國繪畫史的經典形象“白眼鳥”立體化,使其作為八大山人的襯托,作為主體人物的八大山人雙目緊閉,而鳥以白眼示人,借鳥的眼睛訴說八大山人的心境。整件作品帶有寫意畫的特征,完美突出了主題。李義《水滸傳之野豬林》(圖6)中,魯智深高舉禪杖正要向下劈打,兩解差與魯智深拉開距離預備還擊,而地上的林沖向著魯智深欲說些什么,整件作品定格于這樣一個瞬間,作品高度寫實,人物動作幅度大,衣帶飄揚的線條十分流暢,塑造了連環畫般的視覺效果,人物之間的色彩搭配既統一于灰藍色調又彼此有些區別,顯得十分和諧,是對于“泥人張”彩塑繪畫性語言的高度詮釋。
“泥人張”彩塑繪畫性語言在學員實踐中的應用,對于藝術高校教育模式改革具有啟發意義。學生的作品展現,也體現了此項目實踐的重要性。當今的藝術高校,在文化傳承方面有著自身的優勢:藝術高校高水平、集體化的教育模式能夠對民間藝術傳承發展中所存在的小范圍、非規范的問題進行有效的彌補,藝術高校在學生教育、課程規劃、文化交流等方面有著非常豐富的經驗,能夠培養出大量理論知識雄厚、實踐功底扎實并富有創新意識的學生,為民間藝術的發展輸送優秀的年輕力量和后繼人才。在這個過程中,要做好藝術高校與民間藝術的知識溝通、技能交流,積極打破阻礙文化發展的壁壘,深入挖掘民間藝術的精華,讓民間藝術的教學常態化,使其真正成為高校教育體系的一部分。
繪畫性藝術語言是我國雕塑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泥人張”彩塑更是完美詮釋了繪畫性對于雕塑藝術的重要性,古典的中國美感不僅能夠展現于書畫、建筑之中,亦可出現在民間藝術的每個角落。泥塑,這種自人類文明伊始便出現的創作形式,能夠與繪畫藝術相融合,迸發出耀眼的火花。作為學習者與繼承者的我們,則更應該用一種審慎認真的思考方式和精益求精的態度去對待民間藝術,探尋兼容了傳統與當代、過去與未來、繼承與創新、具有當代價值與當代意義的出路,使傳統藝術的“泥人”在當下繼續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