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

王奕君

醫院走廊的盡頭，父親坐在輪椅上，和我一起遙望著黑沉沉的夜空。那輪遙遠而昏暗的月亮，仿佛包藏著巨大秘密，躲在天幕的一端，緘口不言。

“我還有多長時間？”父親收回目光，直視著我，這是他被確診肺癌之后，第一次如此直接地盯問我，他又追了一句，“你要跟我說實話。”

那一刻，我幾乎崩潰，差一點如實相告。更何況，理智也提醒我，應該說出實情，讓父親有足夠的時間，從容、理性地安排好他最后的時光。可當我從父親的眼神里讀出陰郁、迷惑、猜疑，甚至還隱含著期待時，我的理性瞬間崩塌——我不忍心讓他絕望，我想讓他平靜地走到最后。于是，我選擇了口是心非，說出內心編排了很久的謊言：“爸，大夫說了，老年人機體代謝緩慢，癌變的速度也很慢，您還能活三到六年。”

“是嗎？”父親半信半疑，“大夫真這么說的？” 他不再看我，好像生怕我經不住盯問，說出另一種答案。

接著，父親長長吁了一口氣。他好像放心了，又好像很疲憊，或者他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了。他自己轉動輪椅，又回頭，最后看了看那輪月亮，說：“我信你的，我閨女不會騙我。”

我把輪椅轉換方向，推起他朝病房走。轉身時，那輪月在我的一側，慘淡而又模糊，因為我在強忍眼淚。

我不能確定父親是否相信我的謊言，但我感覺，他始終很平靜，有時我什么都沒說，他也會看著我微笑。他完全放下了以往的倔強和固執，像一位卸下盔甲的戰將，恢復到平民心態。

剛轉到這家醫院時，我扶他下車，父親朝兩邊觀望，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商廈，他馬上說：“這兒眼熟啊。”

我夸他：“您記性真好！”

“那當然，你還欠我一頓飯呢。”

我們都笑了。

到了父親晚年，每個周末我們全家人都去飯館聚餐。那天點菜時我疏忽了，我要了一個鍋包肉，父親嫌太甜，還要了燉牛肉，他嚼不動。總之那天我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點的菜都不合父親口味。出來坐電梯的時候，我扶著父親的胳膊真誠檢討：“這回確實是我的錯，下次我注意。”

父親呵呵笑了：“你從小就這毛病，一犯錯都說下次改，可你又老是犯錯，你怎么改的呀？”

我信誓旦旦：“下次您自己點，行嗎？”

父親又笑笑：“老說下次。”電梯到了，他沒往前走，扭頭看著我，認真地說，“哪兒能老有下次啊！”

父親住院第二天就插上了鼻飼管，這就意味著，一生酷愛美食的父親，他的味蕾從此關閉了。

有好幾次，我一走進病房，父親就主動伸出手與我緊緊相握。有時，他靜靜看著我，冷不丁冒出一句：“我閨女真好。”我分辨不出來，他是因自己時日不多而對我特別留戀，還是感念于我近來的奔波和陪伴。

父親的身體每況愈下，他不得不在普通病房、急診室、重癥監護室之間輾轉。我知道，現實隨時都有可能揭穿我的謊言。我也知道，父親的心情一定隨之忐忑起伏，但他什么也沒說。

病情相對穩定一些，父親又住到了普通病房。他臉上又有了笑容，又開始順著我，說一些“等我好了”“等我出院了”之類的話。我恍然覺得，我騙他的話，越來越像真的。

晚上，醫生查完房，我又推著父親來到走廊的窗下。父親凝視著那一輪月，平靜地說：“死不可怕，身體這副軀殼沒有了，靈魂回歸到自然當中，無處不在，那是真正的自由。”

我的心猛地一沉：“爸——”

“我就是說說。可能，我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父親反而安慰我。

不久，父親的病情急轉直下。每次搶救過后，他都靜靜地看著我，不再質疑，也不再盯問，直到最后，他也沒有戳穿我的謊言。

父親走了。

傍晚，我回到家里。父親的房間一片靜寂。老舊的寫字臺上，放著藥盒、電視遙控器等常用的小物件，排列得整整齊齊。下面有個帶鎖的抽屜，我遲疑很久，卻不敢打開。

那抽屜里會有什么呢？很多年前，父親在中學任教，那時候他春風得意，受很多女老師青睞。每次學校組織出游，他總會拿回一些跟她們的合影。母親總是很不高興，有時還上綱上線地嘟囔一句：“哼，不正經。”

我記得，父親還存著一摞學生的信件。有個女孩兒拿他當父親一樣，我很生氣，警告父親說：“那孩子要再來信，咱倆就絕交！”

晚年的父親越來越偏執，脾氣還大。我含著眼淚，給他寫了一封十幾頁的長信。父親在病床上還提到過那封信，感嘆說：“你這孩子，雖然嘴上不會說好聽的，可我知道你孝順。”說的時候，他眼里閃著淚光。

一定還有更多，我忽略的，或從不知情的，都藏在那個帶鎖的抽屜里。窗外夜色濃重，沒有星星，只有那輪月，仿佛一直跟隨并凝視著父親和我。

最后，我顫抖著打開了那個抽屜。我愣住了。

抽屜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沒有。

我突然明白， 父親早在住院前，就從容安排了一切。三個半月，他從未相信過我的謊言，但他始終沒有揭穿。他跟我想的一樣，寧愿用迂回的方式，躲過一場撕心扯肺的告別。他不想看到我淚如雨下，也不愿讓自己老淚縱橫。

父親安靜地走了。那個月夜我精心編造的謊言，也隨他而去。此刻，我終于釋然。窗外的那輪月，像父親的目光一樣，安靜、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