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誠龍
石浮橋原來是鎮江的一座老橋。這橋橫跨運河,東西走向。橋東連著上河邊,橋西連著中華路。有人以為它是座浮橋,其實它是石拱橋。還有人把橋名寫成“石阜橋”。據史載,這橋最早叫“利涉橋”。可在我心里“石浮橋”三字最是清楚直白。因為橋西有浮橋巷,下橋向北就是這條隨橋而名的巷子。向東過橋,北面第一家是診所,診所對著橋的山墻上寫著幾個大字:石浮橋下原地址,張少南子振邦診所。這兩處的印象,就將“石浮橋”三字刻在腦海中了。我和許多鎮江人一樣,就喜歡叫它“石浮橋”。
石浮橋是一座石拱券橋,它的橋身、橋欄、橋柱、橋面、臺階都是大方石制的。它結構簡單,和我見過的蘇州、揚州那些明清時代所建、保存至今的石拱橋相仿。印象中獨特的是,橋頂坐北朝南有一神龕,里面供的是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對面橋身上,還有個小石洞,上面有“敬惜字紙”四字。這是我在其他地方從未見過的。由于被香燭煙熏火燎,土地神龕和神像是又灰又黑。據有關記載,因船過石浮橋就出運河進入長江了,長江風浪大,為祈求平安,船民都在橋邊燒香。石浮橋前后左右曾有過五座廟,“一橋五廟”。但,從我見到這座橋起,就只見過這一座土地神龕,其他的幾座小廟早就不見了蹤影。橋面上的獨輪車道有著深深的車轍印,看得出這橋橋齡悠久,古樸蒼老。它是我所見到的家鄉古運河上最雄偉漂亮的一座石橋。
由于石浮橋給這一帶居民帶來了生活的便利,也帶活了商家市場。橋西當年是石子路,汽車可直通西面的長江邊上的蘇北路和南面的寶塔路。橋東有一條泛著青光凹凸不平的石板路,那是江南典型的民居小巷——新河街與上河邊。新河街是鎮江有名的古運河一條街,是國家重點保護的運河上的街道。它南北走向,是鎮江近代商會、行會較為集中的地方。而上河邊是東西走向。上河邊沒有新河街長,是一條比新河街更狹窄的巷子。靠近橋邊的巷子西頭聚集著一些店鋪,有振邦診所、徐家肉店、陳記壽材、姜家面店、王家豆腐店……振邦診所的主人是位剃著光頭的胖子,見人笑嘻嘻的,活像廟堂里的笑羅漢。他是傷科醫師,醫術是祖傳的,在家鄉很有名氣。豆腐店的王老板是位慈眉善目,身材高大魁梧,長著花白頭發的漢子,據說是這條街上的義務消防隊長,熱心助人,在街上人緣很好。清早,隔壁面店站在面鍋邊的姜老板是一位瘦高個男人,手執一雙一尺許的粗大“竹筷”,麻利地將鍋里的面分到鍋臺上的十幾個碗里,店里的幾張方桌旁坐滿了吃客。上河邊中段有家中藥店,店名記不得了。高高的柜臺,柜臺里面,靠墻的柜子是由一個個整齊的小抽屜組成的,里面放的是中藥材,每個抽屜上都貼著藥材的名字。有人配藥時,柜臺里的師傅依著處方,打開抽屜取出藥材,用一桿很精致的象牙秤,一邊稱一邊報著藥名和分量,“半夏二錢”“北沙參三錢”……店門口有時還會有拎著小木桶賣五香爛蠶豆的老人。我那時上小學,常在店門口買五香豆吃。店里也做小孩生意,二分錢就可以買點甘草當零食吃。班上也有頑皮的同學,到柜臺上說買“柜臺灰”(柜臺成灰,很不吉利),被老板趕走。
我的學校就在中藥店斜對過,是上河邊小學。當年本該報名上靠近家的同仁學校,但因名額滿了,只好報了離家稍遠點的上河邊小學。其實也并不太遠,只需穿過大半條新河街,也就是十多分鐘的路程。當年學校的大門像座廟門,門前還有高高的木柵欄,大門口有兩個相對的抱石鼓門墩。據說,學校前身是鎮江藥材行業商會所在地。學校不大,前后三進,有兩個較大的天井,是我們課間和體育課的活動場地。這座學校當年的師資力量還是不錯的,有好多位資深博學的老教師,也有專科畢業的年輕教師,如陶叔和、陳仲立(他女兒乃蕓是我小學、中學同學)、鄭芬、王明陽、甘來秀等。小學六年,除讀書學習外,讓我印象深刻的有兩件事,都發生在我二年級時。一是天降冰雹。那天上午九十點鐘,正在上課,忽然天色昏暗,天上下起了冰雹,開始就將教室的天窗砸壞了。冰雹大的像玻璃彈子,小的像小鋼珠,是不規則的透明晶體,噼里啪啦,在屋瓦上、天井的青石板上直蹦直跳。老師讓我們讓開天窗位置,在座位上不要亂動,時間很短,冰雹停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下冰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還有一件事,就是學校煉鋼鐵。那年,社會上到處都在煉鋼鐵,我們學校也在后門的廁所邊上建了座高爐,校門口的木柵欄拆了,當了柴火;小門上的鐵鎖、門環……凡是銅、鐵的東西都被當成了原料。我們低年級的學生不讓參與冶煉,只需到處找些銅鐵件交給學校就行。學校的高爐由居民委員會統一管理,最后煉了多少鋼鐵,我們低年級同學根本不知道,只知道學校也敲鑼打鼓去報喜了。高爐、柵欄、撿銅鐵件,上下課的手搖鈴也成了煉鋼的原料,學校改用了電鈴,報喜……都在我心里留下了印記。從我們學校向東,上河邊巷子里的店鋪就很少了,除了有一個姓高的賣紙人紙馬的紙品店外,幾乎都是民居。后來我才知道,那些古色古香的二層樓居民區老房子里,曾經住過中國第一部傳世的甲骨文著錄《鐵云藏龜》的作者劉鶚,那已是我成年后才知道的事了。
石浮橋西的中華路原為古運河的一段河基。據志載,1931年江蘇省建設工程處決定填河筑路。當年三月動工拆除老城西門甕城,殘城土壘用以填塞大口門運河(即大京口運河)石浮橋至江邊段。至次年7月,填河筑溝工程完成后,進入路面工程。這條路初定為“大口門大街”,后定名為中華路。上世紀50年代,中華路已比較繁華,商鋪店面多。除有達仁、武肅小學外,就是菜場、戲場、書場。我印象最深的是被人稱為“大菜市”的菜場。
大菜市其實是個很簡陋的由毛竹、蘆席搭建而成的大竹棚。里面有供應各種應時菜蔬、咸干雜貨、牛羊雞鴨的攤點,特別是大菜市的水產魚市,品種繁多、種類豐富。可能是大菜市靠近運河和長江的緣故,江鮮魚蝦貨源充足。因此,魚市在大菜市里占的位置是最大的,家鄉常有的江鮮河鮮,扁白鯉鯽,河蝦江蝦,青魚草魚都是魚市上的常見品種。久而久之,家鄉的居民都喜歡把大菜市作首選菜市場,來此買菜的人摩肩接踵,熱鬧非常。
每到一定的季節,特色魚就上市了。“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初春河豚上市的時候,菜薹河豚燒肉是家鄉的一道名菜。清明之前,魚市就掛上了“本江刀魚上市”的牌子,大的叫“對刀”,小的叫“毛刀”。刀魚的價格當年沒如今這么昂貴,平常老百姓家中,哪怕是小“毛刀”,也能嘗嘗鮮,芽筍燒刀魚,可以紅燒,也可以清蒸,是上乘的佳肴美饌。等鮰魚上市,許多人家都會做“白汁鮰魚”,味鮮無比。賣魚的老板還是很辛苦的,我有個童年的玩伴,他姓徐,就住在大菜市后面,他父母都賣魚,起早摸黑,掙點錢也不容易。
除了大菜市,中華路上還有不少小商家,有家秤店叫衡器社,社主任是和我家很要好的鄰居的男主人,姓趙。他的手藝十分精湛,當時在全市首屈一指。衡器社在獅子街街頭上,旁邊還有家酒肆,店里擺了許多酒缸、酒壇,但從沒見過有人在這家店里喝酒,店里沒有堂食的桌席,也不見釀酒的器具,只見伙計用竹升子給買酒的人打酒。這種酒肆,我至今就看到過這一家。酒肆的附近,還有楊大昌面店、一枝春素菜館,都是當時鎮江較有名氣的飲食店。
到拆石浮橋建京口閘時,中華路的市場已經蕭條了。上世紀60年代初,京口閘建好后,上河邊已失去了往日的繁華。中華路的市場又曾活躍過一段時間,臨時的買賣市場和攤點一直延伸到京口閘,那段時間買賣糧票等無價票證的“黃牛”、黑市也多,沒一兩年,市場又冷清了下來。
石浮橋是我們這一代鎮江人抹不掉的記憶。它建于哪一年,現無志可考。這座至少百年以上的老橋拆于1958年,當年在離它四十米左右建了京口閘。是不是為建京口閘而拆石浮橋呢?我不得而知。為什么不能將石浮橋保護下來呢?這是許許多多老鎮江人腦海里始終存在的疑問。
滄海桑田,世事變遷。百年雖一瞬而過,但石浮橋當年給家鄉帶來的繁榮,卻永遠留在了我們的記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