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建斌

有福進來時,里邊已經有人。他買的上鋪空著,下鋪的人臉朝里,只露著一蓬亂發。另一邊下鋪空著,上鋪有人,起初他看到的是一個人,其實是兩人,一男一女,都很年輕。他像誤闖進別人家,看了不該看的,惶惶的,眼沒處放。那兩人似乎并沒感到被侵擾,男的還笑著掃了他一眼,算是打了招呼。
有福寬了心,先把抱著的小包捧到上鋪,拉開被子蓋嚴,再把大拉鏈包踢進床底下。安頓好這些,他才覺出乏,屁股啃住對面下鋪那人的腳邊,雙手托著頭,胳膊肘支在腿上,打起瞌睡。依稀聽到些聲音,或是那兩人又成了一個人。他沒心思聽,也不敢睡實,心吊著,擔心火車把上鋪的包震散震落。他知道這顧慮純屬多余,他就是修鐵道的,也坐過火車,火車有多平穩,能不知道?可還是擔心,這是沒辦法的事。穿隧道時,車窗外光一通忽閃,估計什么也看不清。他不用看,哪段啥樣都清楚,就像對自己身體那樣清楚。他在這個隧道里苦熬了五年,能不清楚?隧道沒他想的那樣長,當初他都懷疑一輩子走不出隧道,誰知只眨巴眼的工夫,火車就像從炮管里射了出來。車廂里像有一百把焊槍同時開焊,刺得睜不開眼。只留下火車輪子撞擊鐵軌的聲音,嚓嚓嚓,嚓嚓嚓……腦袋里放起了電視,有誰拿著遙控器,不停地切換頻道,畫面變來變去,都是修隧道那點事。尤其是驚險的那段,一蹦出來,一蹦又出來……他和小虎到家了,大嫂端上燉好的五花肉,大哥倒上老白干,一桌子菜,一圈子人,熱氣騰騰,喝酒吃飯,說說笑笑……
有福忽地站了起來。
車窗外黑了,車廂里也黑了。對面那對兒不僅分成了兩人,還分別躺在上下鋪。有福沒想到能睡著,還能一氣兒睡這么久。腿給壓得有些酸脹,他瞅了瞅上鋪,還是原樣,就走出了包廂。
走廊沒人,空著一溜座。有福沒敢走遠,對著他那個包廂坐下。門沒關嚴,留著道縫兒,能看到他的上鋪。下鋪那人睡得踏實,連姿勢都沒變。另一邊下鋪,從上面挪下來的小伙子沒睡著,指著門縫,沖他一邊張嘴喊話,一邊打手勢,嘴張得老大,卻沒聲。他懂了,伸手把門關關,只留下不到一指的縫兒,剛夠眼睛爬到他的上鋪。小伙子還要他關,他也學樣光張嘴不出聲,跟小伙子打手勢,“說”只能這樣了,再不能關了。小伙子沒明白他的意思,表情不大友好,掉頭朝里,不再理他。有福輕舒一口氣,屁股坐貼實,雙腿伸展開,把自己搞舒服。以往,他來回坐火車都是硬座,有時連硬座也沒了,干站一路。擠過道坐會兒,有人過就得趕緊躲。有回小虎溜進臥鋪車廂,偷著坐了會兒,被人發現攆走,還像撈了多大便宜,興奮得小臉通紅,跟他吹唬了一道,說要是躺到鋪上,還不舒服死!小虎那次溜進去的是硬臥,一邊仨鋪,兩邊六個鋪,人多,沒門。他這回專挑了軟臥,鋪少,人少,有門,安生。早先要是能帶小虎睡上這種臥鋪,小虎還不樂暈?還不跟村里人吹個底兒掉?他瞥了眼上鋪,想象著躺在上邊,輕悠悠晃著,渾身開始麻酥。他發狠掐斷了這念頭。車窗外黑得越發黏稠,像一潭深黑色的水,即將把他淹沒,就在這時,他忽然感覺有只手伸向上鋪,他一個箭步沖過去,鉗住了那只手。
一蓬亂發下兩顆眼珠子暴突,下鋪的人比他年輕,比他高,但比他瘦,手像麻稈,再用點勁就會掰斷。有福瞅著那張苦瓜臉,手上松了點勁。那只手抖了起來,米糠紛紛揚揚往下落。看見米糠,有福驚了,對準那張苦瓜臉,掄錘一樣搗去,苦瓜臉成了爆開的西瓜。對面的女子尖叫一聲,下鋪的小伙子跳下床,伸手拍拍她的臉,跑了出去。
乘警來了,燈光大亮。
滿鋪谷糠,包被打開,一只家做的枕頭癟成蛇皮。有福雙手在鋪上一通亂摸,找到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小伙子,模樣跟他有幾分像,比他帥氣。有福雙手捂著照片,一口一聲小虎,哇哇大哭。
那張變形的苦瓜臉囁嚅著解釋:“我所有的錢只夠買張臥鋪票,以為有啥寶貝……”
有福哭訴:“小虎做夢都想睡回臥鋪,這輩子就這一回,還睡不安穩,他就剩下個枕頭,要帶回去給他燒的,你給毀了……”
乘警問:“小虎是誰?啥情況?”
有福泣不成聲:“俺侄子,俺帶他出來,挖了兩年隧道,遇上冒水,給沖沒影兒了……”
苦瓜臉埋著,小聲念叨:“我的錢也給沖沒影兒了……”
有福瞪他:“可你還活著!”
苦瓜臉一激靈,沒敢再吱聲。
對面的女孩伏在男孩懷里嚶嚶地哭。
天亮了。
白云、田野、樹木匆匆閃過。
列車飛速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