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宇平

月亮升上來了,張如明一家從稻田里爬上來,回家張羅晚飯。
鍋響瓢動,炊煙裊裊。飯桌上,老伴嚼著蘿卜干,說:“等收了秋賣了糧,把老大的婚事辦了,媒人已經帶了幾次信,要兩家坐下來碰一碰,把日子定了。”聽了這話,正埋頭吃飯的張如明丟下碗,深深嘆了一口氣。
包田到戶,溫飽問題解決了,腰里的錢包還是癟癟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一個趕著一個要成家。對象倒是都定了,關鍵一條:必須分家另過——兩個兒子一人一套房,要了老命了。
張如明當過兵,趁著紀念退伍二十周年聚會,他去了一趟蘇南。這一趟聚會時間長了,一個月后他才回家,一到家就籌錢搭棚子。戰友送來了500只苗雞,手把手地幫著指導防雞瘟、配飼料,直到小雞拳頭大,戰友才放心地離開。
順風順水,三五年的工夫,張如明的養雞場規模發展到了5000只,成了遠近聞名的養雞大戶。兒子成家,女兒出嫁,日子紅紅火火。
鄉里要召開養殖現場會,村村到。張如明家是當然的現場,為了防止病菌感染,還對雞場進行了嚴格的消毒。
正忙著,本村的王書記領來一個人,聽介紹,是鄰村的李書記。
鄰村的養雞專業戶不夠數,就請這邊的王書記牽線,來找張如明借1000只雞湊數,開完會就還。“也不白幫,一只雞補貼一塊錢。”王書記腆著笑臉對著張如明說情。
“這不是哄人玩嘛。”
“老哥唉,你加加勢,千萬不能這么說。現在當個村干部難呢。幫幫忙吧。”李書記作揖打躬。
“那就先交錢再來借雞,不要到時候扯皮。”
李書記一愣,轉頭望向王書記。
“這點小錢,到時候他不給我給。”王書記搶上來拍胸脯。
鄰村來人拉走了1000只雞。張如明細心,臨時給自家的雞翅膀染了一層淡藍色。
到了晚上,鄰村來還雞,老大正要將雞往大棚里放,張如明趕忙攔住,“我聽說他們借了好多家雞,五顏六色的,弄不好會感染病菌,保險起見,還是單獨放一個小棚子,再消一下毒。”
第二天起來,張如明仔細看了看小棚子里的雞,好像也沒什么,就叫老大去鄰村找李書記要補貼,怕的是夜長夢多。
老大找到了李書記,一提補貼的事,李書記勃然大怒:“幾個鳥錢,你著的什么急啊!還能少你的?”說完甩手而去。原來,他弄虛作假的事被鄉里知道了,正要研究處理他呢。
老大受了一肚子氣,回到家一看,出事了,一家人正在給雞喂藥——那些借出去的雞開始一個個耷拉著翅膀轉圈,拉了一地的綠雞屎。張如明指揮家里人把蒜頭、硫黃粉一起打碎,拌著生油,扒開雞嘴一只只地灌,一家人忙得火急火燎。兩三天工夫,1000只雞還是死光光。
張如明心里的火“噌”的一下冒八丈,拎著幾只死雞就去找村里的王書記。
王書記說:“人是我介紹的不假,補貼的事我確實講過,他李書記不給我給,你先去找他要,要不到再說。再有,這雞瘟就說不清了,人家的雞有沒有瘟呢?這瘟病到底是誰傳染給誰的呢?雞瘟的事你真不能找我。”王書記翻臉比翻書還快。
“要不是你把他帶到我家,我認識鬼的李書記呀。我今天把話給你撂明了,事先說好的1000塊錢補貼,再加1000只死雞,算10塊錢一只,合計11000塊錢,就著落在你王書記身上。”
狠話說得痛快,事情不會這么簡單。再去找鄰村李書記的老二回來說,因為現場會弄虛作假,李書記已經被撤職了。新上任的書記不認賬,說,誰答應的找誰。去找姓李的,他說:“我都下臺了,你們找新官吧。”姓李的也像得了雞瘟。
再找本村的王書記,說:“村里研究過了,這筆錢不好給。頂多由他個人掏腰包,把他答應的補貼給了。”張如明則堅持11000塊少一分不行。
他覺得,這不是錢的問題,得講理。
張如明撂下家里的養雞場,跑村里,跑鄉里,跑縣里,漸漸成了遠近聞名的上訪專業戶。家門前通往遠方的路上,時常躑躅著他蒼老、孤寂的身影。一條精精壯壯的漢子,幾年的工夫,一頭霜發,滿臉皺紋,兩腿打顫,腰背朝天,老了十幾歲。
魔怔了。
偶爾,還有人提起,這個人過去是個養雞專業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