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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雨水之名

2023-11-17 10:30:52朱朝敏
文學港 2023年12期

朱朝敏

1

雨。 雨。 雨。

淅淅瀝瀝的春雨一夜未停, 延續到早晨和上午。 逢上周日, 起床遲, 還是做了四十分鐘的瑜伽。 蜂蜜加香蕉, 算作早餐。 肚腹得到慰藉, 感官漸漸敏銳起來。 而連綿的雨水穿越有形無形的距離, 與視覺聽覺發生了碰撞。

一直未停的雨水, 落在樓頂、 街道、 小巷、 樹葉……萬物上。 萬物濡濕,在冷風中觳觫, 看上去越發晦暗, 好似一個壞脾氣的人, 忍著怒火將臉頰拉得老長, 給人間做出厭惡相。 作為主體的人顯然被暗示, 意識交給雨水, 任由它們抽絲剝繭地被抽走若干思維, 漸漸混沌濕潤。

天地黯淡, 早晨、 中午均被裝扮成傍晚的樣子。 雨水歡暢, 編織一張密網, 篩子般篩走天光, 傍晚無限延長。 偶爾來往的車流聲、 腳步聲, 不時穿插進來的鳥叫聲——咕嚕、 嘰喳、 啾啾, 在雨水噼里嘩啦的聲響中冒犯, 零星、細碎卻綿長……冒犯那成為主流的單一聲響。

冒犯生發恍惚, 而恍惚中靈魂出竅, 依稀有光出現。 那是希冀。

因為工作, 我參加社區值守, 就坐小區外的一個棚子里。 雨水延緩了時光, 延緩了一切。 閑著的我拿筆在一個小本子上記錄。 棚子是一個星期前鋪上的, 塑料鋪在架子上, 簡易, 卻遮風擋雨。 不, 不到一星期, 不過四天而已。四天前, 恰是寒假中的正月時段, 氣溫低, 早晨一兩攝氏度, 到中午也不過三四攝氏度, 也有雨天, 值守人員就只戴個口罩坐在里面一整天。 這在今天看來, 不可思議。

我們卻熬過來了。

雨水下, 氣溫低, 只有五攝氏度。 但是經歷了酷冬, 早春的冷寒可以忽略不計。 記錄的這個本子是我背包的必備, 平時基本閑著。 今天值守枯坐, 為了發揮小本子的作用, 被雨水噼里嘩啦敲打的腦袋產生記錄的意識, 于是拿筆刷刷書寫。

其實, 這腦袋早不耐煩了——盡管有些不合時宜, 甚至莫名其妙。 因為雨天而不耐煩?可笑。 天要下雨, 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但是, 請允許我不耐煩。

也請允許我克服不耐煩的心理。 記錄這個雨天, 我能獲得安靜。 安靜這個被人間用壞的詞語, 早已被心神不寧者生發太多的歧義, 我本人就是其中一員。 但這并不妨礙我再次使用。 為了追尋它的腳步, 我無數次地念叨, 已是習慣。 為了見證和強化這習慣, 我用筆記錄。 這總沒有錯。 記錄的習慣下, 文字是養育寧靜的合適胎盤。

我說到雨聲, 延續了兩天兩夜的雨聲。 我在記錄中描繪它們的聲響, 絲雨如綿, 到豆大的水滴, 到淅淅瀝瀝, 再到噼里嘩啦……重復的日夜里, 噼啪嘩啦成為雨聲的主流聲音。它衍生無數的傍晚無數的黯淡無數的昏黃無數的……

你可以說它是在哭泣, 也可以說它在歌唱, 還可以說它在憤怒并將怒火噴薄, 甚至可以說……因為它看不慣整個冬天的污穢, 索性來一次大型洗濯。

那么多, 說過的, 放在心里還未出口的,都對。

但它只是雨水。

雨水在東在西在北在南, 天地彌合。 全世界的雨水, 在所有的時間落下。 卻避免不了一個同質——雨水里存在萬千縫隙, 縫隙里有光亮有細菌有灰塵有樹葉有花瓣有狗吠鳥鳴有哭泣有歌聲有禱告……它們是萬物, 在雨水的縫隙里穿行綿延。 肉眼卻忽略了。 肉眼怎不忽略? 它們早被訓導, 安服于習慣, 只能提煉單一的東西, 肉眼就忽略了差異, 忽略了微小的復雜的細微部分。

似乎關于聲音, 總有人就是如此的表達模式。 隨主流大流, 非雨即晴。

上午看朋友圈, 有人轉發的公眾號文章“討厭某某某一定不是正常人” “喜歡某某一定三觀正”。 非雨即晴, 非白即黑。

雨在下。 雨水一直不停。 已下了兩天兩夜, 外加今天——此際已是下午三點四十分,還在噼里嘩啦。 雨水歡暢, 毫無停息之意。

刷手機, 看見一則新聞。 鄰縣某鎮某村一戶夏姓人家, 兒子結婚十多年, 親家是四川某地人, 過去家里條件不好, 一直未接親家來過門。 今年收成不錯, 便邀請親家來做客。 臘月廿八, 親家一行十七人浩浩蕩蕩地來夏家做客, 并訂好返程票。 未料, 疫情升級, 湖北各地都封城封村, 返程霎時無望。 一行客人留下來, 耐心等待, 這一等就是半個月, 據說, 這些天來, 客人已經吃完了四百斤大米, 豬也吃光好幾頭, 大有彈盡糧絕的趨勢。

如此生活狀況, 有突兀感, 有陌生化, 還有轉折和懸念。 恰如我們讀到的鮮活版本的小說, 但這的確是尚未修飾的現實。 小說與現實生活無縫對接, 雙方都增加了魔幻感。 好歹,村里得知夏家情況, 對夏家生活進行了安排。

春雨綿長, 于農事尚佳, 農村春耕計上日程。 看見我故鄉孤島 (長江中下游交界處聳立的一座水中沙洲, 方圓百里, 行政上稱為百里洲, 但我們家鄉人約定俗成地稱為孤島) 的親戚在微信朋友圈發的九宮格圖片, 無限感慨。

一望無際的田野上, 煙雨蒙蒙, 農耕機器卻在轟鳴。 戴著口罩的司機們正駕駛機器在田間穿梭, 松地、 噴藥、 施肥、 除草、 蓋膜。 一些農民穿著雨衣也正在莊稼地里忙活。

嘩啦啦的雨水中, 田地濡濕昏暗, 卻自有一股巨大的光亮置換它們。 親戚是我表哥, 他以前在外打工, 跟著別人做建筑活, 不慎從腳手架摔下來, 瘸了右腿。 工是打不成了, 只好回到家鄉, 家里就那么幾畝田, 開始閑著, 終究閑不住了, 就接手外出打工的鄉鄰們的莊稼地, 大面積進行現代化農田建設。 也是運氣好, 趕上國家大力發展農業, 并出臺諸多優惠政策, 他靜心鉆研現代化種植技術, 學會了無人機播撒種子的技術和機器采摘棉花的技術。表哥就忙碌起來了, 成為洲島上 “科技種田能人”, 這不, 表哥發出的九宮格圖片, 還配上積極的文字: 雨水也阻擋不了我們農耕的步伐。

雨水淋漓, 帶著傾瀉的慣性, 從手機屏幕潑濺出來, 濺到我值守的棚子里。 涼寒襲來,卻如清泉漫過, 砭肌刺骨的寒冷下, 通體透徹空靈。 我不再看手機, 也不再寫什么, 而是癡癡地看著煙霧般的雨水, 聆聽那綿長的淅瀝雨聲。

漫長的雨, 一直下到晚上八點鐘, 還在下, 我值守結束。

找到一輛摩拜車, 車卻打不開, 或許是淋雨失靈。 那就再找另外一輛, 遺憾的是, 沿途幾乎不見摩拜車。

走回家也好。 晚上的街道濕漉漉的, 路燈被雨水蒙上一層煙霧, 朦朧而遙遠。 雨水歡暢又凄楚, 滴落在大地萬物, 見洼地溝壑積水,見坡而淌。

套上雨衣, 穿行雨霧中。

雨霧在夜晚掛出破碎的鏡子。 昏黃的鏡子里, 我似乎看見一個陌生的神秘人, 她走在夜晚的大街, 卻被這個世界隔離。

2

昨晚又是一夜雨。

到了清晨, 雨水停駐腳步, 卻遺留尾聲——地面和建筑物積累的雨水, 在流動中滴落, 摔出低悶的啪嘩聲。 鳥雀在叫, 卻稀少,聲喉婉轉清脆的是黃鶯, 沉悶單調的是斑鳩,頓挫雄渾的是鴿子。

地面停有一只長尾巴的花喜鵲, 支著細腳作沉思狀。

這是難得的。 以往的市區內哪能聽見什么鳥雀聲? 更別說看見在地面思考的鳥雀了。 但現在, 這種罕見卻變更為常態。 可見, 自然不需要人類, 會更加自然。 而人類呢? 沒有了自然, 簡直不堪設想。

仿佛有心靈感應。 說什么看什么, 微信朋友圈里, 有微友分享了一則小文, 來自 《視覺志》, 里面圖文并茂, 還有不少視頻。 說的是,在疫情當下, 人們宅在家里, 被限制了戶外活動, 一些街道、 風景區和野外空蕩蕩, 這些地方卻在這一個多月里, 出現驚人的變化——

2 月25 日, 雅安寶興縣的315 國道上,一只野生的大熊貓正在國道上散步。 后面插入熊貓散步的視頻。 視頻里, 沒有人類的國道上, 散步熊貓淡然從容, 還擺出多個憨態可掬的模樣。 它是誤入這個國道的, 在路上東走西爬, 顯然正在尋找回家的路。 而與它狹路相逢的人類, 拿出手機記錄這有趣的一幕, 并調慢車速, 緊隨其后護送它回家。

2 月29 日上午九點, 在山東省長島大欽鄉南村海域, 一只好看的野生白江豚正在海面嬉戲, 海水白中帶綠, 在白江豚的舞姿下, 揚出水花和波浪。 而那只白江豚周身潔白無瑕,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無人打攪的私有天地, 很享受, 搖頭擺尾地舞蹈玩耍。 漁民用手機拍下它戲水的畫面。 白江豚本來就稀少, 在人類活動下, 自然生態遭受嚴重破壞, 它幾乎絕種, 但是如今, 這只偶然現身的白江豚給人帶來奇跡般的驚喜。

而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金雕, 最近也現身在吉林省向海國家級自然保護區; 武漢的馬路上出現一頭撒歡的野豬; 川藏地帶再次拍到雪豹出沒; 全球瀕危的水禽黑臉琵鷺出現在廣東……

有人稱它們是 “闖入者”。 它們是闖入者嗎? 不是, 它們才是大地的主人, 遠早于我們人類許多年駐足大地且翱翔天空, 隨著人類的繁衍被迫一步步退隱遙遠的山林, 直至在所謂的繁華地帶絕跡。 因為疫情蔓延人類被迫岑寂的日子, 它們才重振羽翅, 回歸家園, 先是婉轉而啼, 繼而低吟沉思。

是的, 它們來去都悄然無聲。 趁著眾聲沉寂的時刻, 趁著人類禁足之際, 它們撒歡、 嬉戲、 狂歡, 卻安詳從容。 它們就是大自然的神靈, 在人類緘默的一刻回歸人間。

傍晚時, 與大地失聯一天的雨水如期而至。

昏暗的天地霎時呈現亙古的荒蕪感。 燈光次第亮閃, 昏黃如瞌睡人的眼, 有氣無力, 無法分解那片蠻橫執拗的鴻蒙。 雨絲加大威力,扯出萬千雨線, 嘩啦嘩啦地敲打地面和建筑物。

回聲清澈, 宛如夢幻。

放眼望去, 眼前雨霧蒙蒙, 天地虛渺如真如幻, 令人想起多年前村莊傍晚時繚繞的炊煙, 又讓人感到貫徹心扉的憂愁。

不論如何, 其中的靜物卻若磐石挺立大地。

雨中的大地上, 寂靜和芬芳彌漫, 不管不顧。

3

一夜的雨, 雨水滂沱, 地面積起水洼和水坑。

今天是清明節, 氣溫陡降, 從二十攝氏度下降到八攝氏度。 雨后的清晨, 草木葳蕤, 鳥鳴清脆, 遠處的街道和街道之外的江河遠景,線條清晰 “骨骼” 清明。

這天真是哀愁日, 我孤島老家的老舅去世, 但江邊渡口還在封閉, 我們無法過江去送別。 這位老舅是我母親的堂兄, 年長我母親八歲, 待我母親比親妹妹還親。 老舅一家與我老家是隔壁, 那時父親在外工作, 家里的活計全部落在我母親身上。 六畝責任田主要種植棉花, 從耕田栽種營養缽, 再到除草施肥打農藥, 再到摘棉花賣棉花, 然后拔棉株……其中有大半是男人的活, 母親這個女人再勤勞, 也難免經受不住。 母親的六畝棉花田收入卻很不錯, 這源于老舅的幫忙。 豈止莊稼依仗老舅?家務活也是, 比如家里的用水, 每天都要去長江擔來, 平常天, 母親可以, 遇到暴雨冰雪天, 一般就由老舅代勞。 再比如上屋頂檢瓦(這是每年都要進行的一項固定工作, 檢查并換掉移位破碎的瓦片), 難度大, 還要有經驗,都是老舅的事情。 老舅對我們家的情誼, 不只是親戚關系, 還是家人似的親人。 老舅兩年前患上絕癥, 恰巧這些天呼吸不好, 送去醫院,終究沒挺過來。 母親不能到孤島去送別老舅,當時就急哭了。 但能怎么辦? 黑云壓城的天空, 雨水停駐那么一會兒, 又是暴雨如注, 天地一片濕漉。

母親不顧我們的阻攔, 一個人跑到江邊,坐在江邊的一塊石頭上, 眼睛看向江水那邊的孤島。 幸好, 雨水疲倦, 暫時停歇。

跟來的我想說什么, 終究不能吐出一句話, 甚至一個字, 只能撐一把傘挨著母親坐下, 眼睛看向長江對面。 那里有高大的堤壩,堤壩邊是茵茵樹林, 樹林后面是參差不齊的房屋屋頂。 我依稀聽見, 炊煙發出流水般的咕咚聲, 還聽見牛羊的鳴叫和小孩的哭泣, 接著是一聲呼喊, 接近呵斥的厲聲喊叫飽含了責備和擔心, 卻遮蔽不了溫暖的疼愛——快回家, 外面下雨呢……

而那時的我收到一條消息。 我認識的一個文友因為確診, 好不容易擠進醫院看病, 卻在昨晚撒手而去。 我不由淚雨滂沱。

注定清明節這天的沉重和悲凄, 與往日不可語。

有時候就想, 命運究竟是什么東西? 一個人的命真的有運氣——禍福轉念間, 生死便定局?

要是以前, 就在壬寅年之前吧, 我肯定會即刻給予否定, 并在心中發出傲慢輕蔑的嘲笑。 彼時, 在我看來, 那不過是虛無主義者自欺欺人的說辭。 而現在, 我為那樣的嘲笑倍感羞恥, 為自己愚蠢的否定而嘆息悔恨。

那些因為疫情而葬身這個春天的生命, 無論是確診還是沒有確診, 無論是何種身份, 他們都是被 “運氣” 決絕拋棄的人。 他們被 “黑暗” 一刻選中, 生命由此被重創至毀滅。 然而, 運氣又是什么東西? 它存在這個時代, 假借病毒之手, 批發它們的肆無忌憚和隨心所欲, 然后留下教訓。 于是, 我們看清楚了, 無辜者慘遭 “運氣” 的拋棄蹂躪, 而所謂的幸運者抱殘守缺, 只不過暫且寄身于 “幸運” 之島嶼。

暫居而已。

時代語境下, 個體生命的 “幸運” 和 “不幸”, 又哪有嚴格的區別? 我們所有關于命運的輕蔑嘲笑和斷然定義, 說到底, 都是自取其辱。

那么, 請允許他們哭泣, 請允許我們為病亡者悲傷而大放悲聲。

這個清明節, 天空也悲憫, 人類何嘗不是?

語言都是生活的建構, 哭泣是語言的一種表達, 當它雨水般滑過我們肉身和肉身里的心靈時, 它固然要人感到涼寒, 卻也在清洗蒙塵, 它當然被我們需要。 這難道不是代表生者在生活被改弦易轍后的建構決心? 那么, 我們何不迎合這個清明節的雨水, 一起哭泣。

為死者, 也為生者。 為他人, 也為自己。

以雨水之名……

說來, 人的一生, 不外乎生老病死。 死是句號, 終結。 但他人之死, 卻是我們身體一部分的消失。 他人之死總會引發我們的悲傷和恐懼。 對死亡最大的恐懼, 在于它與我們擦肩而過時, 不斷減少隊友, 留下殘缺的我們, 然后留下我獨自一人……

體驗消亡, 體驗孤獨, 體驗煢煢孑立, 體驗死亡本身……這是生者無法終結的悲傷和憤怒。 而悲傷和憤怒是生者終其一生也無法給出答案的課題。

歌德在談論莎士比亞的時候, 曾經指出,一個人能達到的最高境地, 是意識到自己的情緒思想, 是認識他自己, 這可以啟發并引導他, 使他對別人的心靈也有深刻的認識。

今天, 疾病蔓延帶來的語境下, 人的思維模式不再局限在個人自己, 而是從個人到他人到環境。 而思考本身, 是為了反省重建。 現在我們談論死亡, 不是為了消極地抵消生命的積極性, 而是為了引導更多的他者、 更多的生者, 走向別處的生活, 感受不再重復的生活境地。

疾病和災難下的生命, 生者不過延續了亡者的生活。 那些千奇百怪的死亡, 因為 “死亡” 本身, 反彈給生者某些沉思, 要人不得不去了解 “死亡” 背后的東西。 于是, 一些細節被喚醒, 一些光亮被看見。 “死亡” 給生者帶來了莊嚴感和負重感。 從而, 生者逐漸體會到, 這是被加碼的尊嚴和神圣。

這是頓悟。 是靈魂的開化。

下午, 風雨交加, 樹木搖擺, 雨線傾斜,大地一片混沌暗濕。 建筑物披掛一身雨水, 濕漉漉的, 猶如被抽走主心骨的巨人, 卻不動聲色, 極力孤守, 守出緘默的空洞。 然而, 我們知道, 在那里有我們無法觸摸的神秘。 就在神思恍惚的剎那, 一抹綠色流云般闖進了視線里, 眼前為之一亮。

高大的建筑物周圍, 排列成行的常青樹固然矮小了。 可那翠綠的樹冠, 越發青翠欲滴,要人疑心她們對風雨的抗拒走向了反面——迎合。

它們偏不言語, 又要人霎時否定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你看見的也許是錯誤, 你聽見的可能是謊言。 關于恰逢其時的翠綠……一棵樹只有使用一棵樹的儀式感昭告天下, 春天永遠在她們身上。

一頂樹冠如果翠綠, 就將永遠翠綠下去,這是樹冠的使命。

氣溫又下降兩三攝氏度, 直接回轉到冬天了。 這樣的日子, 你只能說, 春天還在搖擺,春天并不否認冬天的殘酷卻依舊執著地更新改版。 或者, 春天以這樣刻骨銘心的方式要人類記住, 它坐穩自然的江山并非易事。

4

又是連續好幾天陰雨, 時間悄然滑到了四月底。 這么說來, 整個四月, 天空都在下雨;雨水貫穿了四月, 卻要人毫無詫異, 雨水乃清明時節的標配。

雨紛紛, 氣溫下降到三攝氏度左右。 乍暖還寒的日子, 讓人感覺仿佛回到了凜冬時節。重新換回已經收起來的加絨內衣和羽絨服, 重新換回加厚的冬季被褥, 重新燃起暖氣。

雨水響亮, 重擊四月的土地。 它積壓了太多的復雜的心緒, 無數次找機會釋放, 仍心性沉滯, 無法避免地重復冬天的晦暗。 它從天而降, 刷刷地洗滌暮春時節, 以強勢的水量和寒冷提醒人們, 冬天還沒有遠去, 時間盡管在加碼季節的輪換力度, 寒冷仍然會殺個回馬槍。

寒潮中, 恰逢周末, 我困在家里, 站在窗前看那個濕漉漉的世界。

晦暗的發潮的大地上, 雨水在地上開花,淪陷一朵朵灰白色澤的玫瑰。 缺血的半開的玫瑰, 羞澀卻堅定地綻開, 又迅速地毀滅, 再綻開, 再毀滅……這是來自天空的獻詞, 是天穹在清明節到來之際對大地的凄涼之吻。 是遙遠的亡魂站在云端對人間的俯瞰和痛哭。

在人間, 此時, 只配雨水洗滌。

俗世, 在此際, 對雨水彎腰鞠躬。

而此際, 荊楚大地逐漸放開, 交通也便利了。 周末這天下午, 母親打電話來, 說孤島的一個遠房表伯 (母親喊大哥) 請客呢, 母親要我跟她一起去。 母親的話輕而堅定, 有命令的意味, 至于為啥請客, 她支吾半天也說不清,只是催促我趕快渡江去, 因為晚上是 “正式過客”。 那晚, 我和同學有個聚會, 也是約了好久的, 但母親的 “命令” 使我只好推辭了那個同學會。 說實話, 我推辭那個同學會, 除了母親焦急的 “命令” 外, 還有她支吾不清的話,令我聽了一頭霧水, 也引起我的好奇。 我趕到母親家, 開車帶母親一塊過長江趕往表伯家。

渡船一泊岸, 我們先去街市找紅白鋪子買花圈鞭炮和黃表紙。

表伯家有人過世了? 沒有。 那為何買這些東西?

母親說, 我們到那里你自然會明白, 你表伯玩花板樣。 那事聽來有些瘆人, 但我仔細一想, 覺得也有意思。

啥意思? 母親又說不出來, 只說, 所以喊你陪我去嘛, 你去看就明白了, 總歸你是讀書人。

原來, 表伯遍請朋好友和鄉鄰來家里做客, 的確是他為自己 “過事”。 什么事情? 就是他自己假死一回, 趁自己還活著親自體驗死亡后親人送喪的細節, 也就是說自己給自己辦喪事。

這想法大膽還清奇, 我們所有到場的人議論紛紛, 繼而又表示了理解。 是的, 沒有不理解的, 哪怕再古板的老人, 哪怕再不解人世的年少者, 畢竟, 死亡作為人生的終場, 沒有誰能幸免, 遲早都會到來, 但是, “到來” 的時間和方式卻是當事人無法把握的。 那么, 趁著精神好身體好, 為何不爽快地 “把握” 一次?如此, 真正來臨的那一刻才會釋然, 畢竟已經體驗過而不再陌生。 而我們——作為送別的人, 作為旁觀者悼念者, 無不是在他者的體驗中去稀釋我們固有的恐懼和無奈。

當晚, 表伯戴好紅色布帽, 換上一身藍色錦繡馬褂, 一聲 “我走路了”, 便歪倒在地上。表伯母拍下他身體, 馬上后退一步, 隨即掩面, 和幾個兒女大放悲聲。 幾個青壯年漢子將表伯抬進棺材里, 表伯仿佛沉沉睡去, 在棺材里接受我們的叩頭禮拜, 還接受孝子孝孫們的哭泣悼念。 半夜時, 兩家喪鼓班子到來, 比賽打喪鼓唱喪歌, 而請來的和尚也是一板一眼地念誦經文, 為 “亡靈” 超度。 外面, 雨水連綿, 在黑暗中氤氳涼寒徹骨的憂愁, 悲傷的氣氛逐漸平息了客人們的吵鬧, 雨水在黑夜中滲透寂靜。

凌晨, 孝子孝孫們沿著棺材瞻仰表伯 “遺容”, 隨后參加追悼會。 彼時, 雨水停駐, 但那寒徹更深, 我特意給母親再補上一條羊毛圍巾。 母親也是七十有余的老人了, 卻毫無睡意和疲倦, 看來, 她把這事很當回事。 我們站在屋外, 聽主持追悼會的老人致辭。 幸好, 屋外搭了棚子, 還放有幾盆炭火, 緩解了不少寒意。 致辭的老人已有九十歲的高齡, 身板清瘦而挺拔, 曾是村里小學的校長, 傳統文化底蘊深厚, 是村里德高望重的人物。 他被尊稱為老先生——是的, 去掉了姓氏, 老先生, 包含了多少敬仰和信服? 這何止是稱謂? 還是亙古道德律令的延續和鄉野古風的傳承。

啊, 那悼詞古風盎然, 三言兩語道出表伯勤勞忠義又淡泊的一生。 “蒼蒼蒸民, 軒昂磊落, 突兀崢嶸而埋藏地底, 肉身雖朽, 精神不化塵土, 而為精華”。 我不由肅然起敬。

“天地為愁, 草木凄涼, 生者永遠悼念?!?/p>

我們齊齊彎腰鞠躬, 孝子孝孫再次叩頭。隨后就是出殯, 哀樂中, 一身白衣黑褲的八大金剛抬起棺材出屋, 再抬出棚子, 沿著鄉村公路而去, 他們走走停停。 鞭炮一路炸響, 黃表紙一路撒不停。 仍舊是雨水淋漓, 但是, 出殯的隊伍卻在雨水中走出真誠的哀戚和無盡的思念。

終于, 喪事結束, 表伯坐起來, 在眾人的攙扶下爬出棺材。 八十七歲的表伯拿手取掉帽子, 又抻下衣服, 再推開兒孫們遞來的雨傘,朝前走幾步, 站在雨水里, 朝大伙兒拱手鞠躬, 感謝親朋好友們的捧場。 隨后, 他張開嘴大笑, 雙眼笑出了淚花。

“我很滿意, 喪事以后就這樣辦, 我以后的日子也就隨性 (還是隨心?) 過了?!?表伯一邊進屋, 一邊朗聲說道。

眾人拍掌叫好。 我母親笑著說, 人在世,也就睜眼閉眼的事情, 都曉得要圖自在, 真能做到的太少, 主要是看不開, 這回我大哥做了示范。 旁邊有人接口道, 是啊, 睜眼過日子就要過得隨性(還是隨心?), 要不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了。

表伯導演的這個 “喪事” 是在預演死亡,不獨給他留下啟示, 也給我們留下諸多思考。雖然各人看法不一, 但有一點很明確, 它點化了生者, “就那么一回事”, 死與生不再存在難以逾越的鴻溝了, 而是平常了, 兩者互為鏡像。

返回的路上, 雨水停了, 空氣透明, 田野上的莊稼一派碧綠, 而明黃的菜籽花簇擁出燃燒的火海。 春風款款吹拂, 江水蕩起陣陣漣漪, 靜影沉碧。 車里的我和母親安靜著, 母親靠著車窗打起瞌睡, 我的心一度漣漪陣陣, 隨后也歸復了平靜。

5

這年大不尋常。 一直下雨, 四月最后一天還是雨水, 徹底坐實 “雨水包裹的四月” 這個名頭。

那么多的雨, 涼寒之水浸潤大地。 雨水拉低氣溫, 然后凝集它們的心靈, 一場浩大的白便會如約而至。 春雪普降。

暮春之雪, 斜斜地飄逸起舞, 在地面開花, 在萬物之上凝結覆蓋。 城市, 鄉村, 青山, 草木, 森林, 溪澗, 山巔, 云層。 大地潔白。 哨音尖銳地劃過耳際, 花木顫抖, 山巒起伏, 天空幻影。

這是真實的。 契訶夫說, 長久在心上拖著傷痛的人類, 常常是只吹哨音的人。 哨音總在, 聽者也不缺席。 流動的雨線切割視聽, 群山殘缺, 花木流離, 江河失所, 然而, 它們被碎片劃疼觸覺, 戚然橫生。 這是真實的存在?;糜暗氖澜缋?, 真相就在真實的疼痛中。

你不能因為寒冷而埋怨這個雨季。 你不能因為疼痛而厭恨鴿子般的哨音。 你不能因為戚然而否定春季。

你不能……

這是真實, 也是真相。 真相遍布的人世間, 我們總在缺席, 有意無意地。 然而, 我們總不該缺席。 你走了, 帶走了你的影子, 但是你的足跡留下。 汪曾祺說: 如果你來訪我, 我不在, 請和我門外的花坐一會兒, 它們很溫暖。 花開是一株植物的事情, 也是一個人的事情。 賞花觀雨本是無用之事, 然而, 你在低頭與它們相觸的剎那, 你們合為一體, 而曾經我與它們合為一體。 我們就真實地相遇了。

這是真相, 也是真實。 因為冷雨, 你哭泣的聲音被大雨收納, 現在天空將它們還給人間, 我們便聽見。 因為寒冷, 這個春天會被更多真實的心靈記住。 一個人就是群體。 群體的記憶里, 有了歷史的聲音。

雨水不是天氣。 寒潮不是自然環境。 倒春寒也不是一種氣溫。

它們和我們人類一樣, 被 “時代” 歸屬出社會性。 缺乏社會性的真實, 當然是 “真實”,但如此真實, 與其說那是原始的自發的真實,不如說是一種存在的殘忍。 就像尤瑟納爾寫到的 “大洪水” 之前的情景。 她的感受真切——心甘情愿地推到了一種史前文明的文明里,“大洪水” 到來之前的那個人與自然、 環境和平相處的狀態。 這種狀態, 想象中的非主流文明, 或者說尚未到來的 “現代文明” 還未給人類保留一種心靈感受。 彼時, 人類不懂得仇恨, 不懂得利益, 不能夠感受到物質世界的存在。 但是, 缺乏心靈的記錄, 那些真實不及泡沫。 它們速來速去, 曇花一現般地存在, 又自行毀滅。 “真實” 在我們今天看來, 只能是推測, 是人為的想象。 真實在史前文明的世界彼岸。 真相卻在現代文明人的腦海里。 真實并不等于真相。

于是, 尤瑟納爾又小心翼翼地發出詢問,若真實是一種構建呢? 如果它可以是一種構建?

她在詢問?

當然是。 也不是。 她不過是以詢問而做回答。 真實作為存在的物質, 它是時代之物, 從不會孤獨地存在, 而是物物相連的產物, 甫一產生便被歸屬了社會性。 它被要求產生真相,它肯定是一種構建。 就像, 一朵草本玫瑰, 是土壤的構建。 而雨水淪陷大地綻開的水玫瑰,是眼睛和心靈的構建。 草本玫瑰, 人類稱之為鮮花, 只表明它是一朵花的物質性。 水玫瑰,卻是雨水, 但因其形似玫瑰, 在眼睛里和文字中, 灰色的水玫瑰也產生合理性和隱喻性——物質和精神的雙重意向便被賦格其中。

我們不難理解, 真相里, 真實的物質包含了心靈的取舍。 而真實中, 也縱橫著心靈的倒影。 由此可見, 我們談到的 “真實和真相”,不僅僅是一種物質的存在, 還包含了精神顯影。

就像雨水, 正當時的寒潮中的雨水。 也只能是雨水——真相就在那里。 而先知博爾赫斯在多年前就為我們描繪了雨水的真相:

突然間黃昏變得明亮

因為此刻正有細雨落下。

或曾經落下。 下雨

無疑是在過去發生的一件事。

誰聽見雨落下, 誰就會想起

那個時候, 幸福的命運向他呈現了

一朵叫做玫瑰的花, 和它奇妙鮮紅的色彩

這蒙住了窗玻璃的細雨

必將被遺棄在郊外, 在某個

不復存在的庭院里發亮。

架上的黑葡萄。 潮濕的暮色

帶給我一個聲音, 我渴望的聲音,

我的父親回來了, 他沒有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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