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候危機下，“小春日和”不再有

佘濟清

“今年沒有下雪，我寫不出關于雪的詩。”在一個溫暖的冬日，俳句詩人夏井一季收到了一位同行的抱怨。這位怪罪天氣的創作者住在北海道，那兒本是冰雪覆蓋的地區。但根據日本氣象廳的數據，過去80年里，北海道的年降雪量顯著減少。在滑雪勝地俱知安町和以薰衣草、葡萄酒聞名的富良野市，雪量下降了30%至50%。而對于俳句詩人來說，一個季節沒有出現它“應有”的景觀，的確是一件嚴肅的、足以影響創作的“大事”。

就像中國的律詩、絕句需要對仗工整、平仄相諧，還要押韻一樣，日本俳句也有自己的創作規范。其中一條規則，就是詩中要出現“季語”，也就是與季節氛圍相符的特定意象。周作人曾譯過小林一茶的俳句：“不要打哪，蒼蠅搓他的手，搓他的腳呢！”詩中得到作家同情的蠅蟲，就是屬于夏天的季語。

在俳句中使用時令詞的原因，有很多說法。夏井一季認為，這是由詩歌的體量決定的：“俳句只有17個音節，沒法講很多事。但如果用季語，很多人就能想象出詩中的情景。”她用“風薰”舉例，這個詞天氣預報員也經常用，它讓日本人聯想到清爽的微風和滿眼的綠色。

因為季語更方便讀者共情，17世紀的著名詩人松尾芭蕉也提倡“挖掘時令”，認為“哪怕只找出一個季語，也會成為后代的禮物”。經過數百年積累，俳句中的時令詞已經達到幾千個，還出現了一種名為“歲時記”的辭典，專門記載各類季語和例詩，成了俳句愛好者幾乎人手一本的工具書。但在將來，這本時令辭典可能會逐漸變薄——因為氣候變化，一部分季語描繪的自然現象變得更少見，或不再符合時令。

一個例子是“銀竹”，它指的是屋檐下的冰柱，在朝陽的照耀下閃閃發亮。冰柱成形需要晝夜溫差大、夜間溫度低于0℃。一位筆名為Onorei的俳句愛好者提到，他只能通過前輩的描述來想象“銀竹”這個場景。因為他生活的東京地區，冬季平均溫度在過去100年里提高了3.1℃，最低氣溫小于0℃的天數，減少為100年前的三分之一。

在全球變暖影響下，不僅冬季不夠冷，春天和秋天也變得更短了。俳句詩人廣瀨悅哉分享了一個例子：“小春日和”，指的是深秋和初冬之間出現的一段短暫回暖的日子，給人如春天般舒適的感覺。如今因為溫暖來得太輕易，沒有寒冷作對比，人們難以體會到這個季語中“驚喜”“珍貴”的情緒。廣瀨悅哉警告，隨著生態多樣性減少，“俳句的多樣性將會消失，日本土地上世世代代培育的思維方式和文化也會消失。”

20年前，夏井一季出版了一本《瀕臨滅絕的季語辭典》，收集了現代人已經很難親身體驗的季節現象。這本書一炮而紅，多次再版。可是不能被體驗到的季語，還有它的價值嗎？夏井一季曾受到同行的詰問。她說，這些被她收集的時令詞，可以成為后人的史料。如果俳句描繪的現象還存在，那它還是詩，如果不存在，就“當作報告文學吧”。

在了解更多消亡的季語后，俳句愛好者Onorei也成了環保愛好者，現在他出門都常備環保袋和水杯。保護生態不是為了堅持傳統，也不是出于“保護地球”這樣的宏大主題，而是為了留住自己喜愛的景色、氣味和動植物。“如果你覺得環境問題很模糊，”Onorei寫道，“可以先從感受身邊微小的事物開始。”

（摘自《看天下》2023年第8期，西米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