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佳佳

年三十晚上,我媽答應(yīng)我,在正月初一給自己放天假。這就意味著,一年到頭,爸媽終于擁有了唯一的假日。作為經(jīng)營夫妻店的小商販,二三十年來,朝六晚九,全年無休,就是我父母的工作常態(tài)。其實本可以不這么拼命的,那媽媽究竟為什么不愿意給自己放假呢?
我起初以為是因為錢,畢竟她時常碎碎念,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可不全是為了錢。
初一早上,我爸到店里給貓兒們煮飯吃,回家之后,我媽忙不迭問他:“那誰誰今天開門做生意沒?”那誰誰就是她生意上的競爭對手。雖然這只是個小小的五金店,但要知道,小生意里也有大江湖。我爸回答說,開了。我媽臉上立即浮現(xiàn)出一種不甘的神色??此羌軇?,我真怕她立馬從我家沖到她的小商鋪前,“嘩”一聲拉開她的卷門開始新一天的戰(zhàn)爭。
我立馬提醒她,可不準(zhǔn)哦,今天是假期。她這才咧嘴笑起來。她后來反省自己,說不愿意放假的根本原因,是愛跟人較勁。但愛較勁在我媽身上并不是什么讓人討厭的個性,正因為愛較勁,所以她成為一個勤勞、堅韌、善于應(yīng)對生活的人。
媽媽出生于1974年,小學(xué)畢業(yè)。那些年生活實在艱苦,卻并不能解釋我媽為什么只讀完了小學(xué),畢竟她的姐妹都去念了初中,獨她沒有。
她嘿嘿一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上課老是開飛機?!?/p>
二十多年的相處中,我能基本判斷出,媽媽并不笨,甚至有點小聰明,但她確實不善于應(yīng)付書面知識。不過,讓人感到奇怪的是,她的成績雖然慘不忍睹,卻寫得一手好字。
我媽告訴我,她上小學(xué)時的同桌寫字非常漂亮,于是她也刻苦練習(xí),想要寫得比同桌更好。我想這大概就是愛較勁的天性為我媽創(chuàng)造出的第一筆財富。
我媽愛較勁這件事,最集中表現(xiàn)在她和我爸的相處上。
我爸是個心地善良但嘴很碎的人,只要看不順眼的事,他就會指責(zé)別人哪里做得不對。于是我媽的思路,就是和他較勁:“只要我做事比他更強更快,那他就再沒什么話可講!”
我媽的強大,可以說是由此造就的。我爸愛做飯,但他講究細(xì)致周全,因而速度極慢。我媽雖然做不到那樣精致,但她認(rèn)為自己可以在速度上趕超對方。進(jìn)入廚房的第一時間,她可以同時開啟三個鍋,分別負(fù)責(zé)煮飯、給肉焯水、煲湯前煮沸水。她的大腦急速運轉(zhuǎn),按照最高效率的分配方式來安排切肉、擇菜、剝蒜、洗碗等步驟,通常不出半小時,一桌菜就能成型——只不過開動筷子時,米飯還是夾生狀態(tài)罷了。
爸媽相識于1991年,家庭無法給予他們?nèi)魏挝镔|(zhì)上的支持,學(xué)歷水平又不允許他們從事什么高精尖的活動,于是二人白手起家,開夫妻店,做點小本生意。
爸媽的五金店什么都賣,像個小百貨超市。這也就意味著,店里的貨物數(shù)量龐大,種類繁雜。生意好的時候,進(jìn)貨量也大,店里就我爸媽兩個人,每件幾十上百斤的貨物,全憑他倆自己往三四樓的倉庫搬。
我媽是個絕不服輸?shù)呐?,她嘴上不多說什么,但是心里鉚著勁兒。最終呈現(xiàn)出來的局面就是,我爸能搬多重的東西,我媽就非要搬多重的東西。有時候是幾十箱陶瓷碗碟,有時候是幾十捆折疊起來的木桌子,有時候是塑料凳子,一摞二十個,比我爸還高出一大截。
我媽身高只有1.5米出頭,為了省力,她和我爸一樣把東西扛在肩頭,或者背在背上靠腰部發(fā)力。她那么矮的個子,貨物像是在向下拉拽她的身體,于是她整個人的結(jié)構(gòu)就變得歪斜,很像是地震之后的遺跡。
媽媽雖然受到的教育不多,但她從真正的生活中得到了很好的教化。
我記得曾經(jīng)在倉庫老舊的綠色門框旁邊,看見她用記號筆寫下的小字:“二月十四號開花?!彼扑]我去采訪一位為他們搬貨的棒棒軍,理由是此人誠實,不奸詐狡猾。她偏愛庫房里那只老貓,因為老貓慈愛,始終庇護(hù)幼崽,品性純良。
今年過年回家,由于天氣太冷,她搶走我去年買的一頂有小熊耳朵的帽子戴上。雖然她已經(jīng)年近五十,但她說直到前兩年,如果她走路時手上握有什么條狀的東西,還喜歡像小孩一樣甩著玩。
她是我見過的性格最純真的媽媽,也正是因為此,生命的痛苦勢必會在她的心間留下傷痕。比如,早年間,我的外公外婆和我爸爸之間的關(guān)系很不好。我小時候住在農(nóng)村,我的家是一座獨棟小樓,那時候我經(jīng)常會感到奇怪,為什么爸爸媽媽的臥室天花板上,會有一個那么大的窟窿?后來我才從我媽嘴里打探到,是外公不同意爸媽的婚姻,在天花板上砸出了一個大洞,以此宣泄他的憤怒。后來每到下雨天,我都要端個小桶放在窟窿下方接水,否則臥室里就會出現(xiàn)一道河流。
媽媽和我都逐步認(rèn)識到,原來活在這個世界上,需要面對那么多超出我們控制范圍的矛盾,人和人之間的愛里也會長出仇恨的荊棘。
但在對生命的痛苦產(chǎn)生覺知以后,要怎樣繼續(xù)接下來的日子?從這個問題出發(fā),就能發(fā)現(xiàn),我媽是個相當(dāng)有智慧的人。不知是出于故意還是出于本能,她選擇去計較很多事情,計較生活中很多看似不值一提的小事,并為之付出極大的熱情和努力。其實她是在跟自己計較,在跟自己的命運計較。
如果說苦痛的人生就是一個不斷墜落的過程,那么那些有可能獲救的人,大概率是落向了一個絕壁上長滿樹枝的懸崖,樹枝密密麻麻,就像倒刺一樣,接連不斷地掛住了她。而我媽媽計較的那些小事,或許就這樣微不足道地,但又力挽狂瀾地,阻止了她的墜落。
她要在每個平凡無奇的日子里小小地較上這股勁:修好一個電飯鍋,多出三百元營業(yè)額,迎來一個回頭客。這些秘密只有我媽自己知道,作為一個愛較勁的女人,她能從每天的日常生活中,贏得密密麻麻的勝利。這是她個人的勝利,而不是她贏過某個具體的人的勝利。
正是在這些閃閃發(fā)光的勝利瞬間為她拼湊起來的圖景之中,她才能夠免于沮喪,并且能夠持續(xù)開展她的生活。在漫長的等待中,外公逐漸老去,丈夫逐漸變得平和,孩子一個個長大,最終,作為對她的報償,幸福正在來臨。
作為一個女孩,我的成長自然受到了我媽很大的影響,這也就意味著,我也愛跟生活較勁。比如今年,我媽又講起我小時候的豐功偉績。
我上小學(xué)時,爸媽新開了一個分店,有時候老店忙不過來,爸媽就會讓我一個人暫時去做分店的小老板。前來咨詢的大多數(shù)人,都懶得跟一個上小學(xué)的孩子談生意,我卻不信邪。我媽回憶說,我當(dāng)時纏著一位顧客,較上了勁。最后,那單生意真的做成了,賺了五百元。
直到現(xiàn)在,我回望整個成長經(jīng)歷,那些曾經(jīng)讓我深感痛苦的往事,竟然隱隱流動著熱量。媽媽沒有從書本之中受到足夠的教導(dǎo),但她真正從生活中摸清了做人做事的門道。我從小就聽她說,女孩子要獨立,什么都要會自己做。并且,我在成長過程中反復(fù)意識到,具體的生活傳達(dá)給我的經(jīng)驗,最終會讓我同一個更廣大也更接近真理的世界接軌。
初中時的一個春節(jié)假期,我家小店售賣年貨,其中就包含彩燈。這種商品利潤很高,但有個致命的缺點,就是容易壞。那時候,我大姨夫會點電工手藝,于是我爸媽讓我拜大姨夫為師,向他學(xué)習(xí)怎么修彩燈。
對我來說,學(xué)習(xí)修彩燈非常簡單,因為剛剛學(xué)完初中物理的電路串聯(lián)和并聯(lián)原理。所以當(dāng)時我很有氣派地坐在店里,享受著父母的優(yōu)待,畢竟,沒有我修不好的彩燈。后來有一天,做物理作業(yè)時,最后有道大題,題目竟然就是修彩燈。全班同學(xué)中,只有我做對了。
我感到生活的具體細(xì)節(jié)和一個可以被理論化的世界開始在我的身體中流動,它們之間暢通無阻,又是如此融會貫通。而這些,都有賴于我媽的嚴(yán)格要求。她不僅要求我好好學(xué)習(xí),更要求我能夠自己接電線、換燈泡、修電飯鍋,要求我會做飯,會打掃衛(wèi)生,也要求我能夠盤得住很重的貨物。所以我用于生活的鬼點子很多,力氣也還蠻大。
如今我長大了,有足夠的力量為她分擔(dān)一切,我想,媽媽再也不用難過。今年,我提出了大年初一休假的要求。別人愿意開店就開店去吧,媽媽的幸福如今近在咫尺,暫時無須再去斤斤計較。
(摘自《南風(fēng)窗》2023年第3期,本刊有刪節(jié),鄒曉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