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3年夏我去倫敦,在傅聰家中小住,與他有過一些近距離接觸。
傅聰每天練琴八小時是眾所周知的。我在他面前仍掩不住驚嘆和敬佩,但他的回答是:“一天練八小時一點也不多啊。肖邦練習曲兩小時,今年演出的曲目過一遍一個半小時,再弄一弄彈得不好的地方就又兩小時了,然后再花兩個半小時練明年要演的曲目,這不就已經八小時了嗎?”
當然,這種用功除了來自對音樂的熱愛、對藝術和觀眾的責任感,還來自技巧上的遺憾。他說:“我小時候沒有好好練琴,現在手上毛病很多,要花很長時間熱手,我真是羨慕你們的基本功。”他對年輕鋼琴家技術能力的肯定和羨慕從不掩飾,他問我最近有什么演出曲目,聽到我的回答后他說:“唉,你們這才配得上‘鋼琴家的稱號,我的能力怎么能叫‘鋼琴家呢?”
傅聰練琴時從不吃午飯,一杯茶、兩個蘋果解決問題,晚上七八點鐘才從樓上下來吃晚飯。
傅聰晚年每天練肖邦練習曲,雷打不動。他甚至80歲時□文/盛原還在音樂會上演奏成套的肖邦練習曲。其中一些音樂會我聽過,肖邦練習曲被彈得像詩畫一般,但是純粹從技術上來說并不富余。身邊的朋友都勸他不要再彈肖邦練習曲了:“多彈點舒伯特、海頓,不是更能表達你的意思、體現你的價值?”
我也有很長一段時間不理解。直到最近又看了一遍傅聰給我上課的視頻。他沉浸在樂曲里,沉浸在肖邦和前奏曲的世界里,如此忘我地用音樂擁抱生命。也許在別人眼里,傅聰晚年彈肖邦練習曲可能有點不自量力,但是這個忘乎所以的挑戰也一并給人留下了痛且高昂的感動。
傅聰的一生,沒有告別音樂會,沒有莊嚴的遺言,他的音樂也從未結束。我只希望,他在另一個世界還可以聽著他喜歡的音樂睡去,醒來迎接他的,是又一個美好的練琴的清晨。
(秋水長天摘自2023年3月10日《解放日報》,喜涂涂圖)